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不胜簪「李承恩X叶英」》作者:美味龙虾汤/liyingwei/龙虾糖         壹   藏剑山庄在着手筹备五庄主大婚事宜。   一时之间,叶唐联姻闹得满城风雨,这桩婚事不只牵涉到蜀中唐门,还有藏剑叶家的老对头霸刀柳家。叶晖自是顾虑最多的,一连数日吃不下、睡不好,索性趁着举家祭祖,为哥哥弟弟在灵隐寺求签。他把签捏在手里端详半晌,也没什么头绪,毕竟,看账本在行,看签,那是一窍不通,不得已只好请教庙祝——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当时庙祝瞄了一眼,对叶晖说:“上上签。”   “薨,不都是指死吗?这还好啊。”叶晖指了指上面的字。   “这个薨不是皇家御用那个薨。”庙祝摆摆手,“二庄主仔细想想,虫子飞来飞去不都是那个动静吗?”   “那螽斯是什么?”   “就是蝈蝈。”庙祝好笑地说:“这小东西在咱们看来没啥稀罕的,在上古时候可了不得,放心吧,绝对好签,叶家会子孙绵延,一门兴旺。”   “但愿如此,唔,还有这个、那个……求姻缘……”叶晖把其他几个签也递去。   庙祝简直哭笑不得,“二庄主,你不累么,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啊。”   “我担心啊!”   天生劳碌命能怪谁?   叶晖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几次遇到在天泽楼陪叶英饮茶的叶炜,想念叨两句,让他从梅庄搬回来住,也好彼此照应,可话到嘴边总被乱七八糟的事岔开,不了了之,末了他也懒得多费唇舌,反正,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   那日饭后,叶炜的女儿叶琦菲蹦蹦跳跳跑到楼外楼玩耍,“二伯,我听人家说,大伯抱剑观花,可他不是看不到东西吗?”   “他是用心在看。”叶晖一边审开支一边应道。   “怎么才能用心看呢?”叶琦菲不明所以地眨巴眨巴眼。   “对你来说难度比较大。”叶晖笔走龙蛇,皱了皱眉道:“菲菲,再吃糖小心你的牙。”   “啊。”叶琦菲咋咋舌,“可是,不吃完糖会坏掉呀。”   “糖果比较重要,还是你的牙比较重要啊?”   “当然是糖果!”叶琦菲板起小脸说。   “……”   叶晖晓得那糖果是叶琦菲随三弟从西域带来的,中原买不到,但也不至于比牙还重要吧。大哥从不过问小辈私务,三弟出于对媳妇儿的愧疚不忍心责难女儿,四弟不被孩子们欺负就不错了,五弟跟小婉成亲在即,更是指望不住,偌大叶家像老妈子一般操心的只有他。   “咦,这是什么?”叶琦菲踮着脚尖,好半天才把柜子上的纸笺拿下来,“宝剑出……出……”   “匣。”叶晖头也不抬道。   “宝剑出匣之兆……兆……”   “蛟。”叶晖几乎叹息了。   “蛟龙得雨,手挥三尺剑,志用八千兵,利刀十一口……”一口气念完叶琦菲成就感十足,笑嘻嘻凑过来,“二伯,这个是啥?为什么我看不明白?”   “菲菲,就算是女孩子也要多读点书。”叶晖无奈地扶着额,“别太贪玩。”   “是不是二伯也不晓得?”叶琦菲一歪头。   被一语说中,叶晖尴尬地道:“这是庙里求来的签,你大伯那支。”   “大伯怎么了?”叶琦菲跳了跳,往上瞅有没有其他的签,“我爹呢?四叔和五叔又是什么签?我有没有啊。”   被闹腾得无法静心,叶晖干脆放下簿子,起身带她往外走,“是求姻缘,你希望你爹再娶吗?”   “啊……”叶琦菲倏然安静。   叶晖摸摸她的小脑瓜,“怕了么?”   叶琦菲摇摇头,“才没有,我长大了,只要爹爹欢喜。”   叶晖闻言一阵感触,昔日他若能开明点,多帮着劝劝父亲,也不至于令三弟妹远避河朔,酿成大祸。   他还不如一个孩子。   一大片落英纷纷扬扬,叶琦菲抱着糖果盒,长嘘短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多多呢?她好想让小伙伴也尝尝啊。   叶晖叮嘱她两句,径自到天泽楼里找兄长。   叶英正襟危坐在镂空剑架前,修长的手抚在鞘刃之上,指腹轻拭,阳光下,明晰的纹理,染上一抹鲜红。   “大哥……”   叶英食指抵在唇瓣,似在聆听什么,神色尤为肃然。   叶晖晓得,但凡在试剑,叶英都不准别人打扰,天大的事也要缓一缓,故而落座在侧静静等候。   这口剑,凝血而不落,似星子又自敛锋芒,极为巧妙——   “二弟来这边有事?”   不知何时,叶英已放下剑走到他的近前。   叶晖拿出一叠请柬,“大哥,我想跟你商量凡弟迎亲的事。”   “凡弟跟我说了,唐家要求新郎亲往。”叶英对剑以外的事并没太多想法,“这也没什么,山庄由你与蒙弟张罗,我陪凡弟到巴蜀迎亲。”   “那多带点人。”叶晖深吸一口气,“霸刀那边还没动静,我怕柳惊涛会伺机报复,若是途中有个差池,倒让天下人笑话。”   “无碍。”叶英一按他的肩膀。   有叶英在,叶晖当然很放心,但同时,他也想起在灵隐寺所求的那支姻缘签,不免七上八下。   “大哥……”   “有事么?”叶英很少见到二弟吞吞吐吐。   “你有没有想过……成家?”   叶英浮现一抹讶异之色,许久,淡淡地说:“你们几个有所成,便好了。”   “我是不成了。”叶晖想起那名远在苗疆的女子怔怔发痴。   “晖弟,我在烛龙殿遇到她。”这是叶英回藏剑以来,头一次对他提及内情,“不仅是曲云,还有她的双亲。”   听玛索的意思,大抵是中尸毒的人还有可救,那么慕容追风的妻子、孙飞亮他们或可复原。   “大哥,云儿那性子……我太了解……”叶晖苦笑道,“她不会原谅我。”   叶英一向是点到为止,话到这里,要怎么做都是弟弟的事,他不干涉,故而端起龙井茶抿了一口。   天泽楼外传来罗浮仙的声音。   “庄主,有位自称天策府将军的人前来拜会。”   天策府……将军?   叶晖受老父影响深重,对朝廷中人本就没什么好印象,尤其神策军常年骚扰藏剑山庄,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来个天策,更不待见。   “神策,天策,没完没了,我去打发他们。”   “二弟且慢。”叶英止住他,“罗浮仙,请那位将军进来吧。”   君子一言,如需他兑现在烛龙殿的承诺,并无不可。   会是那个人么?   进楼的将军剑眉星目,一身戎装凛凛威武。   他向叶英拱手为礼,勾起唇角,“叶庄主,在下天策府杨宁,有礼。”   天枪杨宁早在光明寺一战,枪挑明教四大法王,威名远播,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使是无心官场的叶晖也暗暗吃惊,不知自家什么风水,平白无故引狼入室,而且,还是东都之狼中的狠角儿。   “请坐。”叶英轻轻道。   杨宁也不客气,落座后,待侍女斟毕茶,朗然一笑道:“藏剑庄主似有喜事,在下先行道贺。”   “多谢。”叶英手指微微抬起。   到底是亲骨肉,叶晖晓得他举手投足的意思,不情不愿递上一张请帖,“还请将军拨冗。”   杨宁也是干脆爽快的人,收好帖子道:“若是赶得及,在下必然不负美意。”   寒暄一番不觉静默。   叶晖悄然打量杨宁,见他风尘仆仆,显然是快马加鞭日以继夜地赶路,为何到了跟前迟迟不道来意?   “晖弟,楼外楼还有事务处理,且去吧。”   “大哥?”   叶英长袖一挥不再看弟弟,径自对远道而来的东都要客道:“将军不妨随叶某到楼外走走。”   杨宁心忖,这位大庄主虽是双目失明,倒是十分通透,察觉他语焉不详,是不便在人前吐露。   叶晖无奈地先行一步。   等叶英他们出来时,几个叶英的正阳门下弟子围成圈抚掌叫好,罗浮仙狐疑地瞅了一眼,竟是叶琦菲在耍刀,她生来娇小,动作灵巧,手握母亲遗留的刀,颇像那么回事,几个小弟子都不是对手。   叶英的手动了一下。   罗浮仙见状,赶紧过去挡住背后视线,“菲菲小姐,咱们到西湖游船吧。”   杨宁挑起眉,“小姑娘的功夫好俊。”   叶英也听到动静,淡淡道:“菲菲是柳五爷的外孙女。”   杨宁哪能不知道对方的意思,短促地笑了声,“哈,柳叶两家的渊源,杨某有所耳闻,只不过,方才小姑娘的刀法,好似不是中原路数。”顿了顿,“在下似曾相识啊。”   叶英顿住步子,“请说来意吧。”   呵呵,叶琦菲那两下子分明是明教中人所教,杨宁会不知道么?   既不谈那就不谈呗。   杨宁颇有几分意兴阑珊,习惯性去握枪,可在进庄前兵刃就被护院总管叶名威代为保管,这里不是深宫禁苑,是没必要遵守,只不过江南世家,少不得繁文缛节那套规矩,礼数总要给足才好开口,于是,腾出那只手摩挲下颌。   “山外青山,楼外重楼,不知庄主如何看待当今之势。”   叶英垂睫不语。   杨宁肩膀动了动,仰天大笑,“好了,好了,这些转弯抹角的词儿果然不适合我,让庄主见笑!”揉了一把脸,“那些面儿话都是大统领交代,杨某如实转述,庄主回头见了统领再……咳,言归正传,我这趟来是问个准话儿。”   “请道其详。”   “三千板甲需多少时日?”   叶英报了个天数。   “五庄主大喜临门,制甲怕是还要多些日子吧?”杨宁啧啧两声。   “事有轻重缓急。”叶英却是不苟言笑,“杨将军,恕叶某问上一句,三千板甲是谁要穿?”   “当然是我天策府将士。”   叶英沉下脸,“叶某在黑龙沼时,遇到过的轩辕社将士多数出自天策府,他们内着金丝软甲,为何此番却要板甲?”   “叶庄主有所不知啊……”杨宁倾身上前一阵低语。   叶英稍稍退后半步,听罢,不禁沉默。   “大统领言道此事不可勉强,一切由庄主定夺。”说话的是杨宁,倒像千里之外那人立在眼前。   风拂过,叶英雪白的发丝随衣袖摇曳,闭了眼缓缓道:“如期。”   杨宁见状松了口气。   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杨宁前脚才走,叶晖后脚找来天泽楼,恼也不是,闹也不是,魁梧的身躯连连跺脚,看得周遭的侍女,一个个掩唇低笑,“大哥你就要与凡弟出门,怎么揽了一摊子事啊。”   “攸关兴亡。”   “那是,那是啊。”昔日三千越甲可吞吴,何况如今三千板甲?叶晖差点把账本挠破,“订金呢?”   叶英递过去一张纸给他。   打、打欠条?!   “大哥你就这么信得过那些狼?”叶晖涨得满脸通红,“官家两个口,神策在庄里闹腾多久,咱们都不曾许过他们一枪一剑,天策军来一趟,就能满载而归,这不是落人口实?”   “所以不可声张。”叶英认真地说:“交给你了。”   大哥啊……叶晖欲哭无泪。   叶英那双无法视物的灰寂眸里流露出淡淡思绪,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不错,是他亲允那三千板甲开炼天来制。   以往每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所出之器都在此淬炼,不巧的是年前它被天雷击中,碎去多片,还被盗贼窃走不少,虽经多次修葺已大不如初,叶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不远处的叶泊秋说,“有劳伯伯。”   叶泊秋是藏剑山庄的剑庐主事,论辈分算叶英的叔伯,他拍着壮实的胸脯道:“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走动不远,监工没问题!”   诸事皆备,叶英与准新郎官叶凡前往蜀中迎唐小婉。   叶琦菲定要跟来接小叔叔未来的新娘子,叶炜拗不过她,又不想到巴蜀之地触景伤情,只好求兄长看顾。叶凡对小小年纪就敢从霸刀山庄南下投亲的她很是喜欢,不等叶英开口,便把叶琦菲拎上船甲板,“等上陆路跟小叔骑马,怎么样?坐在车里看不到外头好风光。”   “行呀!”叶琦菲丝毫不见惧色,一双大眼滴溜溜转,“小叔,那边好玩吗?我听爹说,他们不太说官话呢。”   “瓜女子——”   叶凡嘴里陡然冒出三个字,令叶琦菲百思不得其解。瞅她一派迷茫模样,如同当年邂逅小婉,对其说了几句吴地方言,那丫头也是这般呆愣,可怜可爱到了骨子里。岁月荏苒,韶华易逝,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他与她总算走到这一步,虽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唐家堡将小婉带走,从此浪迹天涯,可为了两家声望,为了哥哥们,不能再任性下去。   叶英对那一大一小的笑闹恍若未闻,让叶炜回庄,登了船吩咐启程——   湖面涟漪四起。   贰   川中蜀地。   年轻将军把马拴好走到篝火旁,望着背对他若有所思的男人,有些莫名地凑上前问,“大哥,你怎么啦?”   男人捂了捂肿起来的腮帮,“你买的好口粮。”   咦?年轻将军接过打开的那袋包子,张嘴咬了一大口,“噗——哎呦喂,怎么这样硬?”   男人叹口气,“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明知道赶夜路需要带好口粮,这就是你准备好的?”   亏他还把盘缠拿出一半贴补他。   那年轻将军委屈地望着剩下一半的包子,眨眨眼,“不对不对,我家梦阳的厨艺很好,没道理。”   “你媳妇做的包子?”那纯阳小丫头真贤惠。   “是啊,梦阳亲自盘馅,我记得那会儿雪阳还过来打下手——”话一出口,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异口同声道:“就、是、她!”   天……天策府第一应当远庖厨的曹雪阳是也。   “杨宁,你小子越来越会打如意算盘,让自个儿媳妇包包子,于是干粮钱归你们两口子?”辅国大将军天策府统领——李承恩无奈地推了面前小弟一把,抱着臂倚在树下瞪眼。   杨宁汗颜地别开脸,“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前些天跟神策在上陵苑较量,聂平仲那厮带头说要吃东道的,还张榜邀请江湖中人为证,明摆要天策府上下不得安宁,如今为了南——咳,为了南边的事要跋山涉水,总要省些开支才是。”   “这不像你说的。”李承恩不以为然地看看他,“难道是老朱之意?”   “是我的意思。”   “啧……成亲之后果然不同了。”李承恩挑起眉。   杨宁脸一红,“咳,又笑我。”   李承恩搭住他的肩膀,“这倒不是责难,你说的不错,神策见我从烛龙殿安然归来,自然是怨念在心,况且圣上要平息南疆之乱,形势迫在眉睫,大军开拔前受点挫会影响士气,神策也好借机扬威。”   “哼,做他娘的春秋大梦。”杨宁不屑道。   “不过——”李承恩掂量着那袋包子,“今晚这顿我记账上了,回头到你家吃上三天水席方能罢休。”   “大哥你……”论公他们是上下级,论私统领待他如亲手足,谁对他好杨宁最是心知肚明,“尽管来,我和梦阳求之不得。”   李承恩低笑,“行,有出息,没有见色忘义。”   两人既然没得吃,就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不然夜半三更荒郊野外,肚子咕噜咕噜响真是没法子解决。   “话说回来——”杨宁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坐起身道:“咱俩先大军一步到巴蜀延边查探,可能会遇到喜事。”   “喜事?”   杨宁抓抓头发,“我以为这事儿只有我不晓得,原来大哥也没听过。”   “到底是何事。”李承恩睁开眼。   “藏剑叶家与唐家堡联姻。”   “叶英?”   “大哥就知道心剑叶英?”杨宁好笑地伸出五根手指,“他家五兄弟呢。”   “我当然晓得,光是在烛龙殿里就见到两个。”想起那头发一般白的哥俩,李承恩不觉回忆起什么,抿了抿唇说道:“是谁要成亲?”   “最小那个叫叶凡的。”   “等一等,唐门不是前些时跟霸刀山庄大庄主联姻吗?”李承恩莫名其妙道:“怎么新郎换人了?”   杨宁扶额摇头,“你多久没看大唐驿报啦?叶凡和唐门小姐私奔,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大约是叶唐两家谈妥了,改藏剑山庄与唐门结亲,我没记错的话,婚期就是最近一段时日。”   “哈,那是热闹。”李承恩顿了顿,沉吟道:“以霸刀山庄柳惊涛的为人,未婚妻被夺,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再往前是渝州地界。”杨宁伸了伸腰,“大哥不是打算拜会一下唐老太?很可能会遇到他们送迎亲。”   “到了这边没有道理不去见见那老太太。”李承恩应了声,“且不说隐元会,除了丐帮就属唐门暗线最多,这一块是他们的地头,洞悉南诏的动静比你我要方便,能不打草惊蛇最好。”烛龙殿一役,脱困的几位掌门都意识到“九天”之内有人投了南诏皇宫,稍有不慎会使江山倾颓,万劫不复。   “其实我也好奇。”   李承恩的思绪还沉浸在烛龙殿那段过往中,“嗯?”   “唐小婉被称为大唐第一美女,大哥你不好奇?”从前那个出入秀坊风流在外的人是谁呀。   “娶了媳妇的人就老实点。”李承恩敲他脑门一记。   “唉。”杨宁揉着前额,“……好歹我也是个大将军了,还这么敲,傻了怎么办?”   “我看你也没精细到哪里,睡觉,别多嘴。”   “唔——”   咕咕,咕咕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鸟儿在晚间的林荫深处啼唱。   “夜莺。”   “啊。”杨宁盘着腿打呵欠,“大哥,你怎么今天老是提到‘叶英’?我说你和那位叶大庄主很熟吗?”   “……”李承恩完全不想搭腔。对牛弹琴,焚琴煮鹤,还有什么……对,夏虫不可语冰。   李承恩见过叶英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嘛,说深也不深,说不深也深。   曾受邀到藏剑山庄参加过名剑大会,当时,这位世家子弟年纪轻轻便铸就不世名器,可惜闷了点,难以接触,当家后对外都由弟弟叶晖出面。饶是如此偏他力敌意欲夺剑的明教两大法王,偏他反应比在场任何一位前辈都快。李承恩与秀坊的小七姑娘冲到烛龙殿营救各位掌门时,居然看到本来受困的叶英竟自行脱出,那雪白的发丝染了鲜红,倒衬出一身澄明,双目虽不能视,落剑极其果决……这是那位抱剑观花的西湖君子么?   是或不是,没人说得清、道得明。   他们擦肩而过,没有交谈,李承恩却在叶英身上闻杀意而不见暴戾,尤其在所有人都觉得九天之乱须从长计议时,独独一人干脆利落地说了那么一句话,豪情万丈,热血沸腾——   好个心剑,好个叶英,骨子里是不为人知一面。   李承恩是那时起对这位叶大庄主有了点不同以往的想法,但,也就是说说,毕竟一个远在江南,一个身在公门,大概不会有什么交集吧。   想罢,李承恩阖上眼闭目养神。   直到次日,他和杨宁在渝州一家客栈里打尖,遇到意料之外的叶英,才意识到什么叫世事如棋。   他们进渝州那会儿天还不是很亮。   蜀地多雾,到处灰蒙蒙的,青石板小路上只有彼此的马蹄声,杨宁在马上晃来晃去,一会儿挽起袖子,一会儿扯起前襟,李承恩实在看不下去,拿枪杆敲了敲离他不远的小子。   “你这是在当街示众么?”   杨宁晕头转向地晃晃胳膊,“大哥你看看,我被小咬叮了,好大包。”   李承恩抓过来仔细瞅了瞅,还真是左一块右一块,每个包都红肿不堪,“啧,我一点事都没有。”   “那是因为有我在舍身喂……喂蚊……”   “喂什么喂。”李承恩扯住他的马缰绳,“你往哪走?”   “我头晕,想吐……呕……”   有这么严重吗?   李承恩本来想在渝州稍事歇息就赶往唐家堡,眼下杨宁这样怕是要缓一缓。巧在遇到个打更的更夫,向他打探一番,才找到本地医馆。大清早扰人清梦最不厚道,亏了大夫宅心仁厚也没计较那么多,给杨宁一盒药膏叮嘱他勤抹着点。药膏冰冰凉凉,只涂了片刻,像有一团火在烧,辣辣的,杨宁呲牙咧嘴道:“幸亏我护住了这张脸,不然等回到洛阳,梦阳都认不出我。”   “年轻人,那是你抓破了皮,不然抹药膏也不会疼。”大夫哭笑不得。   离开时杨宁显然好了不少,他注意到身边之人始终面色凝重,咕哝道:“大哥,你这样子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得了劳什子绝症。”   李承恩瞥他一眼,“别胡扯,杨宁,你有没有想过,大军开拔到西南一带,有多少人会像你这样?”   “你是说……”   “自中原至南诏一路免不了在穷山恶水安营扎寨,湿地多疫病多蚊虫,有没事的,就肯定有水土不服的。”李承恩皱眉道,“我怕大军到时,没等跟南诏兵士动手,先躺下一片。”   “只要我杨宁还有一口气,他们休想染指中原!”杨宁有些乏力,仍极力攥着拳,“纵是入了无间也要爬出来。”   大唐魂,武者魄,小小病症算什么。   李承恩没好气道:“先省省力气吧。”不久前那个被咬得嗷嗷叫的人是谁,但好歹给他提了醒,大军需备足药品。   “吁——”   杨宁一停马,李承恩也随即凝神,前面有家客栈,被一群官府的衙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杨宁低声道:“眼熟不?”   “外面马车上的标旗好像是藏剑山庄所有。”李承恩话音未落,客栈里传出一阵嘈杂,紧接着不少客人被衣衫不整地赶出来,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   杨宁定定神,跳下马拉过来一名书生,“发生什么事啦?”   那书生惊魂未定满脸苍白,指了指客栈,“不晓得……这群当差的一大早就冲进客栈,说有杀人犯躲进来。”   杀人犯?   李承恩与杨宁面面相觑,“他们凭什么这样说?”   “当官的说是小老百姓敢说不是?”书生缩缩脖子,“虽然奇了……”   “怎么个奇法。”杨宁疑惑道。   “在下出来时听为首的官爷说找到了,回头一看,犯人居然是个住在天字号上房的阔绰主。”那书生一阵咋舌,“两位爷说稀罕不,哪有杀了人不跑,留在这里等官府抓的道理?再者……那犯人一行车马是昨晚才到,阵仗偌大,彩礼诸多,似是要去哪里迎亲,客栈上下谁没分到喜糖?岂有杀人于千里之外的?”   李承恩越听越不对劲,“莫非是藏剑犯事?”   “咦,至于嘛。”杨宁诧异道。   藏剑山庄是江南世家,名震江湖,这次来多半是为了接唐小婉到杭州,绝不可能招惹是非。   “嘘——出来了!出来了!”   一时间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从客栈走出的人身上,对方微闭双目,一身金色衣衫,长发雪白如瀑,额角几枚花瓣尤为鲜艳。那么多人围观,谁也不敢说话。李承恩与杨宁远远瞅着衙役斥开一条道,带走了叶英——   没错,就是他,那烛龙殿一别没多久的藏剑山庄大庄主。   “以这群衙役三脚猫的功夫能抓住叶英?”杨宁百思不得其解。   “叶英不是被抓。”李承恩淡淡道:“没看到那群衙役都不敢靠近他?”应该是什么缘故令他自愿如此。   毕竟,任你功夫再怎么好,只要不是江洋大盗,只要顾虑祖上三代功名,就得承认一件事——   民不可与官斗。   “那怎么办?”   不等李承恩应声,客栈里又跑出一位俊俏少爷,容貌与叶英颇有几分相似,他遥望远去的一队差役,狠狠捶在廊下的柱子上,牌匾竟被砸了下来,摔个粉碎,老板心疼得两眼含泪。   “小叔……呜……他们为什么要抓大伯……”小姑娘偎在一旁不知所措。   “为什么?!”   ……   当事人都不晓得的事儿,旁人更不明白,李承恩侧过身叮嘱杨宁,“你去找那位少爷聊一聊。”   “那你呢?”   “我找本地的参军喝茶。”李承恩面不改色地说。   “哈?这会儿去……喝茶?”   李承恩冷冷一笑,“早茶刚好。”   “大哥不是说要低调。”让六曹参军得知辅国大将军来此定会闹腾不休。   “我自有法子让他们对我‘视而不见’。”李承恩指了指那些无措的叶家人,“别让藏剑轻举妄动,我稍后会来找你。”   “好。”   早在十几年前,大唐就改十道为十五道,巴蜀一带属剑南道,李承恩曾在州府随军,见过地方六曹,这次也是他成为大统领后头一次重游故地,无暇感慨岁月如歌,他索性直接登门。事实上那些参军大多忙于公务,谁也不晓得发生何事,乍然被召集在一处,每个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吓了身冷汗,以为捅了大篓子。   李承恩微微抬眼,修长手指扣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轻敲,哟,上好金丝楠木,以为天高皇帝远,没人会发现不成?   “将军,下官们不知是何缘故……”   李承恩起身负手在花厅里转了两圈,背对他们缓言道:“昔日,李某承蒙诸位大人指教多有所得,今日微服到此是有两事。”   言罢,掌心示出一物,那明黄绳结下是条鱼形符契。   叁   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   凡在朝为官谁不认得鱼符?当然,也没人能轻易持有它,一般而言鱼符分左右,右符由天子或兵部亲掌,持左符者多数为封疆大吏,两符会,战事起。六曹见到李承恩的鱼符为右符无不骇然——天策府的三千将士由大统领所辖,无须动用鱼符,他既怀揣此物,必要时可调动剑南道一带兵力,甚至生杀予夺先斩后奏,于是,一个个低了头,大气不敢出。   “符上铭文曾载——燔燧之事,虽毋会符,行也。”李承恩淡笑一声收好鱼符,“诸位当知何去何从。”   剑南道的节度使叫鲜于仲通,按理说李承恩的右符要与他的左符相会方能行事。然而军情若急或有其他变故,也可无须会符临机决断,那就不是下面的官员可以臆测,李承恩的意思很明显,右符在手,又说毋会符,那么谁要是傻傻地把消息泄露给剑南节度使,坏了事,必会吃不了兜着走。   “是,将军。”   “此其一。”李承恩满意地点头,“另外,李某想要和工曹大人谈谈。”   工曹战战兢地冒了一头大汗。   “不可以吗?”李承恩似笑非笑地挑起眉。   其他五人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工曹一直在袖子底下搓手,对方不开口他也没法问,折磨之极。   “大人,渝州近年如何?”   “一切安泰。”天子治下莫非王土,怎么敢说不好?工曹头都不敢抬。   “安泰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种盛世只在太宗时昙花一现,如今有没有,大家心知肚明。   “将军?!”工曹惶恐地跪倒在地,“下官任职以来夙兴夜寐,万万不敢怠慢。”   “呵,大人请起。”李承恩伸手扶他,“说来也巧,李某无意中路过渝州一家客栈,听住客说里面有人被抓……”   工曹听罢事情经过,脸色微微缓和,“原来将军是指这件案子。”   “看来确有其事?”   工曹叹口气,“将军,在渝州有两大势力,一是青城,一是唐门,这两家闹了多年,因为是江湖门派,下官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青城派的人来府衙鸣冤,说余掌门的千金在闺房中消失不见,地上尽是凌乱衣衫和血迹。”   “跟官府抓的人有关?”   工曹颔首道:“掌门千金无端失踪,血迹又与余掌门相溶,多半是那位小姐所流,如此推断凶多吉少……衙役在现场发现一物,是藏剑叶家所有,他们早不来晚不来,正好此刻从江南来到巴蜀,自然嫌疑最大。”   “哦,是什么物证?”   工曹歪着脑袋想了想,“下官不通音律,觉得像是一个埙。”   “李某能看吗?”   “可以是可以啦,只是下官来得仓促,证物尚在官邸未及入库……”   “那李某就叨扰了。”   “哪里哪里。”   如此一来,其余五曹各归各处,谁也不曾惊动,李承恩与工曹到他官邸查看物件,等把那精致的埙托在掌心,正反观瞧,不觉了然在心。   “大人准备如何断案?”   “罪证确凿,只欠犯人画押。”   “若此人矢口否认呢?”   “将军,依《唐律》,有数不尽的法子能让犯人招供。”   李承恩一字一顿道:“即使屈、打、成、招?”   “呃不——”工曹咽了口口水。   “李某想见见被拘押的人。”   “这……”   “或对破案有所裨益。”李承恩又道,“不过,若大人为难就罢了。”   “不!不为难!将军百忙之中还为此等琐事忧心,下、下官心怀愧疚。”工曹忙不迭摆手,随即安排李承恩前往渝州大牢。   正因跟六曹有言在先,李承恩的行藏无人置喙,他换上衙役的衣裳扮成送饭牢头入狱。这座大牢是水牢,头顶池子蓄水,下面关押犯人,巴蜀本就湿热,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更加令人难耐,他提着食盒走在坑洼不平的石阶上,不住在想那工曹的话。   唐家跟余家有嫌隙,余家又来指证叶家犯案,莫非是要趁机破坏叶唐联姻?   不久,李承恩行至水牢最里一间暗房,被交待过话的狱长以铁匙打开牢门,自个儿后退到不远处等待。   背对李承恩的黄衣白发人略略侧过首,低敛的眉眼并未因此睁开。   李承恩朝他走近些,“叶英。”   叶英闻言身子微微一动。   李承恩明白他已听出端倪,故意咳了咳,大声道:“工曹大人开恩让你吃顿饱饭,不如反省下,明儿上堂老实认罪。”   “叶某无罪可认。”   李承恩有些哭笑不得,再近些,低声说道:“黑龙沼一别庄主受委屈了。”   叶英抿着唇不应他。   李承恩打开食盒把碗筷取出,一拉叶英冰凉的手,“来吃。”   以藏剑山庄大庄主的能耐,即使身中无色无味的悲酥清风,在烛龙殿也能率先脱出,何况州府小小水牢?只不过,叶英既然选择在此,绝不可能食用衙役送来的饭,他一副弱不禁风的瘦弱模样,白白挨饿多不值当。   叶英没有拒绝他却也没有入口。   李承恩朝外瞄了眼,大声道:“这里不是江南藏剑,你最好识相点,免受皮肉之苦。”   “要动刑么?”叶英不屑一顾地轻哂。   李承恩侧过身挡住外面投来的视线,弯腰抄起筷子,把碗里的面夹起来送到他唇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响道:“别跟自己过不去。”   还以为他与他们不同,险些忘了何为官官相护,叶英不悦地偏过头。   眼瞅那浅淡的唇没有半分血色,李承恩心有不忍道:“庄主是怕李某下毒?”   请将永远不如激将。   叶英终于松了口,“我自己来。”   李承恩也不勉强,把筷子还给他道:“那不是你的。”   叶英旋即抬起头。   李承恩对那强烈的怒意不以为忤,“你知道我指什么。”   “叶某不解。”   即使并肩而战过,他也没有对他放下戒心啊,李承恩不无感慨地呢喃,“一个是残冬之雪,一个是正天之阳……埙底两字是残雪,不是正阳,还要李某说得更明白么?”   那么细微的地方竟被他注意到?   叶英也很意外,食不下咽道:“你想如何?”   庙堂就是庙堂,江湖就是江湖,烛龙殿一役并没拉近彼此的距离,此一时,彼一时。   他不是那时风云豪情战天下的李承恩。   他也不是那时一腔热血酬知己的叶英。   这里不是江湖,这里才是现实——   “庄主勿恼。”   李承恩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先行用饭,稍后再计较不迟。   叶英勉强吃几口把碗筷悉数归还,“无酒么?”   李承恩稍稍顿了一下,“庄主想饮酒?”   “驱寒。”   “这……”李承恩翻了翻食盒,来得仓促,的确没有准备水酒,遂转身出牢往那狱长手里放些银钱,“烦劳老兄打些酒?”   久在官场最擅长遇什么人说什么话,对那些心有顾忌的官吏尚可压之以权,对墙头草随风倒的虾兵蟹将只能诱之以利。剑南道终究是节度使鲜于仲通的地盘,官位不在他之下,又是奸相的党羽,他虽压住地方六曹,其余耳目防不胜防,能在不知不觉中解决案子那是最好,免得太过张扬被人嚼舌根,传到不该听到的人那里。   狱长本不情愿,奈何被上头耳提面命不可为难,只好接了银子,去水牢外的酒肆打酒。   李承恩重回牢内正犹豫怎么劝说叶英放下戒备,哪知不等他开口,那人道:“将军,方才隔墙有耳,怠慢了。”   “叶庄主?”   “将军料之不差。”叶英直言不讳道:“那埙的确不是我的,因事出突然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是五庄主的埙?”   “不错。”   见叶英往昔淡然的面色如此凝重,李承恩干脆把话挑明,“庄主信得过李某么?”   “信不过便不会允那三千板甲。”   三千板甲?李承恩反应那么快的人,竟是没有半分印象,怪了,他何曾要过三千板甲?烛龙殿别后,回到洛阳整顿兵马,根本与跟面前的叶英无所交涉啊。   叶英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径自又道:“五弟自幼离家,偶然习得红尘一脉心法,贴身之物如伯氏埙一类岂会轻易遗落在外?其中曲折尚且无暇调查……眼下只一件,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婚期,叶唐联姻一旦生变后果难料。”   红尘一脉……   叶英说得十分隐晦,李承恩却已见微知著,那一脉心法世所罕见,当今武林除了血眼龙王萧沙,就只有他的师弟恶人谷谷主雪魔王遗风习得。萧沙被囚禁在少林多年,叶凡怎么可能会遇到血眼龙王?掐指推算一下,自贡血案尚未发生时王遗风也在四处游历……若叶凡被雪魔指点功夫,没理由杀死青城派的掌门千金还遗落伯氏埙。   “庄主是想让婚礼如期进行,故此代弟顶罪?”   叶英睁开了眼。   若不是知道叶英因心剑什么也看不到,那幽深的眸子真像在凝望自己,李承恩心头一跳,“莫非不是?”   这时,水牢传来脚步声,那狱长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回来了。   叶英到唇边的话戛然而止。   狱长把酒葫芦交给李承恩,不耐烦道:“别太久啊。”   李承恩笑了笑,“这个自然。”   料那酒也好不到哪里,李承恩打开葫芦闻闻,果不其然,随口啧了啧。   叶英摸索着把葫芦拿去,口朝下洒,四周回响着水酒溅落在地之声,趁机对李承恩说了几句话,饶是站在后面不肯走开的狱长也没听清什么。李承恩眉峰紧蹙,在最后一滴落下时,抓住叶英手腕斥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顺势一探脉象,平和自如,应是暂且无虞。   “格老子的!”狱长说啥都不干了,“大老远跑去打酒是让你洒的?舔干净!”   叶英理都不理他背过身去。   几个卒子不了解囚犯来历,没见到客栈里被叶英丢出去那群办案衙役有多凄惨,只对他进来时没有戴枷锁心生不满,加上李承恩探监折腾来折腾去火大得很,被狱长吆喝一嗓子,纷纷过来动手动脚。   叶英气息浮动,下一刻便要心剑横扫。   李承恩赤手卷住落下的鞭子,“啊,各位,别打别打——”   “死瞎子!”狱长恼火道:“不教训一下不行。”   李承恩一按那狱长的肩,神秘兮兮道:“老兄何必跟眼盲之人一般见识?你且想想,为何他身上没有枷锁?”   是啊,攸关人命,居然大模大样进了水牢,这算哪门子犯人?狱长也迟疑起来。   “况又生得体面。”   李承恩突如其来的话引起狱长跟卒子们的注意,叶英那一张容颜若是女子倾国倾城,身为男儿也美得无可挑剔。   “你是说他……”犯没犯案很难说,即便犯了案有没有人保也难说,没准就是被谁相中捏造了由头给拘来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寻常囚犯哪犯得着再三破例,偏他在发落前伤不得半点啊……”李承恩继续敲边鼓。   饭碗不保算是小事,为此搭上命就亏大了,卒子们面面相觑,不由得缩回爪牙。   以叶英的功力,那些话再轻也一字不差落入耳中,他把身子侧过来,眉睫微动。   一时气氛端的是诡异。   李承恩也是硬着头皮在跟那些卒子划线,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好歹人在矮檐下,再不畏惧也免不了被算计,不如口头吃些亏,以退为进,大不了日后向叶英陪个不是。   步出水牢,他一路赶往藏剑落脚的客栈。   杨宁在门口到处张望,看到他出现急忙迎上,“哥,你总算回来了,那边怎么样?”   “我还没问你这边如何。”青天白日,那么大一间客栈冷冷清清,实在有够可怜。   “还能如何……闲杂人等全跑了呗。”杨宁挥挥手,“你们前脚一走,叶凡就闭不见客,倒是叶小姑娘跟我说了几句话。”   “哦,是什么?”   “她说叶家此次就是来巴蜀迎唐小婉到江南的。”   李承恩点头,“先不说叶家,你可记得前些时在唐门发生的一件大事?”   “唐门……”杨宁眯着眼想了想,“莫非是那一场会战?”   “嗯。”   杨宁多少有些郁闷,“唐家堡向其他门派求救,咱们碍于朝廷的面子,不便直接对狼牙军动手……倒让谢渊以浩气盟的名义承了此情。”   “无妨,谢渊出身天策。”李承恩不以为意地眨了下眼,“另外,那会儿领狼牙军上唐门声讨的正是青城派和霹雳堂。”   川西的暗器流派霹雳堂在巴蜀势力有限,凑热闹无非是趁机分羹,主要还在青城派。   “哥,你在暗示我青城派跟唐家有仇,叶唐联姻不成,对青城派大有好处?”   “是也不是。”   “什么是什么不是?”杨宁一头雾水。   “青城派掌门不至于为仇而害死自家千金。”   “也就是叶家的案子跟青城派无关?”杨宁晕头转向。   “还是有关。”   晕,杨宁决定不问了。   肆   李承恩让杨宁在外面逗叶琦菲。   别看杨宁那么大个壮武将军,在战场上一杆长枪令敌人闻风丧胆,对小孩子当真毫无招架能力,扛在肩膀上怎么玩耍都成。从昨晚到现在小丫头受到不小惊讶,杨宁哄了哄,她终于不再愁眉苦脸。   李承恩敲敲叶凡的门,听不到动静便开口道:“五庄主,剑可入鞘?”   那是叶英告诉他的暗语,说是凡藏剑入室弟子对那四字极为熟稔。   很快印证了这一点。   门从里推开,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现身,他气色也不太好,一手握葬月剑,一手扣着门边没精打采道:“阁下哪位?”   “敝姓李,是大庄主的朋友。”江湖盛传没有女子能抵挡叶凡的微微一笑,也没有少侠能抵挡叶五少的葬月一剑,纵然无笑也能冠绝群伦,李承恩临近观视,果然不虚。   “大哥的朋友?”叶凡手腕一抬,剑临喉前,“你若说是我三哥朋友,还能理解,大哥生性孤僻,不喜与外人有所瓜葛,曾几何时有了朋友?”   李承恩一瞬不瞬瞅着那明晃晃的剑,若有所思道:“五庄主是这样看叶英么?”   叶凡薄刀似的眉毛轻轻扬起。   李承恩陡然探臂,去抓他掌中的葬月,另一手中的枪自下而上突刺。   叶凡猝不及防,只能堪堪闪过,以剑柄挡住枪尖,“你是天策之人?”   李承恩不置可否。   那叶凡恍了一下神,姓李……天策之人……大庄主的友人……   “你是……”   呼之欲出的答案不等出口,李承恩又一波攻势袭来,叶凡左躲右闪,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索性也不顾楼下叶琦菲的呼声,夺门而出。   “哥?!”杨宁也吓了一跳。   李承恩叮嘱杨宁看好客栈那摊子,到槽厩翻身上马,在后紧追不舍。叶凡纵马在前也是未敢停歇。两人穿过镇子上的街巷阡陌竟来到荒郊,又不知过去多久,两旁山石嶙峋枝叶繁茂,俨然是深山老林。   叶凡不见了。   李承恩在不远处瞅见那匹孤零零的坐骑,他手持长枪,慢慢靠近过去,马似有灵性,甩了甩蹄子朝着未知方向跑。等终于停下来时,在面前出现一处断崖,崖旁有座坟冢。李承恩下马走上前,仔细望着碑上的四个字,全身一震。   “将军看到了么?”   叶凡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立于身后。   李承恩抚着碑上的字迹,头也不回缓缓道:“如果这里是他,那么,你又是谁?”   那碑上赫然写着叶凡之墓。   “将军对我下手便是怀疑我吧。”   “不是我怀疑你。”李承恩呵呵轻笑,“最亲不过骨肉手足,你认为瞒得住叶英吗?”   “果然……还是被大庄主识破。”他听罢一阵苦笑,“只不过,为何没有当面揭穿我?”   李承恩道:“不如你去问他。”   “好吧,我能猜到几分,叶家兄弟手足情深·……”他摇摇头,流露出一抹无奈,“大庄主是不知叶凡情况,怕我对他弟弟不利,才会按耐着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李承恩终于转过来,“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如果这座墓是叶凡的,你又是谁?”   “将军对我出手可试探出什么?”   “你一直在模仿叶凡,实际上……”李承恩枪尖一顺杵在身侧,“无须遮遮掩掩。”   那人伸手在脸上撕下一张人皮,竖起的发也披散肩头,竟是个清秀女子。“不愧是天策府大统领,想必将军对开元惨案不会忘怀吧……”彼时恶人谷如日中天,跟昆仑派多有摩擦,天策、少林带领各派围剿却铩羽而归,对中原武林不啻为惨痛经历。   “你是王遗风什么人?”难怪小女子的功夫不陌生。   那女子叹口气,“小女子丁丁,雪魔正是家师。”   “那你和叶凡岂不是——”   “他是我师弟,我怎么会狠心害他?”丁丁眼圈泛红,“以前在金水镇,我就看出,师弟心里只有唐姑娘,别人再怎么喜欢他都无济于事,因此,不管是唐门还是霸刀,只要为难师弟,我定会出手相帮。”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李承恩指了指那坟冢。   丁丁咬了咬牙,“实不相瞒,师弟与唐姑娘逃到金水镇,若非师父出手,连同我在内都会被霸刀山庄的人暗算……我们随师父住些日子,大家伤势好转,师父接到消息说血眼龙王出逃便回恶人谷整饬部众,师弟听说叶大庄主在烛龙殿遇到唐老太,两家关系有所改善,就送唐姑娘回唐门,准备请兄长代为提亲,哪知出了唐门就被偷袭,我在客栈等不到他,待接到飞书赶至……”   她难过地说不下去,李承恩也不勉强,岔开话题道:“是谁给你飞书?”   “说来将军可能不信。”丁丁抹去眼角的泪,“这不是旁人,正是青城派掌门千金余姑娘。”   什么?   一下子所有事都有了眉目,一下子所有事都杂乱成团。   丁丁觑出他的疑虑,主动道:“将军,若换成你,心底之人猝死你信吗?”   李承恩别开眼,“除非亲眼目睹。”   他也曾年少轻狂,失去过一名女子、一个孩子,即使并非山盟海誓,终究给予他年少时的温暖,所以出事后他没命似的找,奈何缘分浅薄,始终都没有音信。   “显然,余姑娘也是这么想,甚至……”丁丁把葬月剑抽出,“她把师弟的剑交我,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跳下去死了,算她没有造化,便以此为墓陪伴师弟,然后要我无论如何追查下去,还他们一个公道。”   李承恩是听过武林中不少侠女对叶凡倾心,未料情深至此,纵然叶凡心有所属,也愿不顾性命走上一遭。可是,青城派的掌门千金出现在叶凡坠崖的地方绝非偶然,大概是偶然知道了什么,阻止不及吧。   “余姑娘最后一次是出现在这里。”李承恩来回踱两步,“那青城派何以口口声声说掌门千金在闺房被害?”   那血迹是谁的?那残衣是谁的?   “我也不解。”丁丁摇摇头,“那时觉得这里有蹊跷,一时没头绪,只能易容成师弟的样子从长计议,我知道他的心愿,便想不如按部就班来提亲,看能不能引出背后之人,害师弟的人一定会纳闷,为什么叶凡坠崖后又出现在藏剑山庄。”   “是个铤而走险的法子。”李承恩上下打量她。   丁丁后退一步,“将军何意?”   “现在的情况是叶凡和余姑娘生死不明,你假扮叶凡引蛇出洞?”   “是……师父说师弟福泽深厚,不会横死。”   “你倒是在易容方面得心应手。”   伪装得那么像,除了叶英,大概藏剑山庄上上下下还没人寻出破绽。   “师父麾下的不灭烟擅长此术,我耳濡目染罢了。”丁丁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   很好,要救叶英出狱不难,李承恩决定将计就计。   牢门哗啦啦落锁。   狱卒清清嗓子,朝静坐在天窗下的叶英嚷道:“里面那个姓叶的,出来!”   叶英也没问他是要提审还是要上刑,起身跟在后面,踩着坑洼里的积水,一路拾阶而上,穿过弯弯曲曲的廊道来到囹圄外围。   “有劳几位。”   那是李承恩的声音,并且,细雨轻敲屋瓦,数日不曾接触到的气息伴随泥土清新扑面而来,这一刻,叶英微微舒缓口气。   “你们可以走了!”狱卒掩门。   李承恩点点头,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伞遮住叶英,低声道:“庄主随我走。”   出门前并未下雨,实在是天有不测风云,他手里的伞还是向路人买的,两个男人在一把伞下略显拥挤,李承恩一半衣裳都湿了,却也没太在意,毕竟身旁的人不比他惯了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加之又刚被释放,莫要为此伤寒才是,否则,自顾不暇的话怎么去处理旁骛?   行至巷尾,李承恩将叶英拉到一户人家门下,极有规律地敲了数下,里面有人应声打开,将他们迎入。   “是大伯!”叶琦菲一溜小跑奔出来扑到叶英怀里。   菲菲……叶英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流露出些许诧异。   “叶庄主,请进来说话。”李承恩把叶家那一大一小带到内宅。   “哟,接回来了,我去给小嫂子打下手把饭端来。”杨宁本在里面跟男主人谈话,看到他们便去后头张罗。   与杨宁擦身而过时,叶英愣了一下,问李承恩道:“将军,那位是……”   “他是杨宁。”李承恩随口道:“坐吧,这里很安全。”   那位男主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笑起来十分腼腆,“是啊,叶大哥请坐。”   叶琦菲笑眯眯拉着叶英的袖子摇晃,“大伯,咱们到小舅舅家啦,菲菲好生欢喜!”   小舅舅?   叶英一抬头,那双目不能视的眼睛微微动了动,“是柳三公子?”   提起叶琦菲的舅舅,每一个都来头不小。   柳叶两家的恩怨说来话长,近年为了小一辈已是缓和不少,谁知偏偏叶凡钟爱的女子是柳惊涛的未婚妻,致使两家都很尴尬。   “是我。”柳静海淡淡一笑,“当年初见叶大哥,还是在名剑大会……”前尘历历在目,可惜,许多人已音空信渺甚至阴阳两隔。   叶英并不是那种缅怀于往事的人,遂道:“三公子既在巴蜀,想必了解唐门的情况。”   李承恩笑道:“叶庄主真是爽直。”   柳静海丝毫不以为忤,“将军和叶大哥当初都在烛龙殿,想必知悉玛索愿以解药换取她父亲乌蒙贵的性命。”话到此处仰头静默,片刻叹道,“实不相瞒,唐门大小姐唐书雁与静海缘定三生,若非她身中尸毒,也不至于阔别数载,既她得见天日,又得到唐老太太恩准,我两人便在蜀中择选一地住下。”   李承恩一拱手,“甚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承将军吉言。”柳静海轻声道:“此次说来也巧……若不是书雁收到小婉飞书,我们也不知叶凡出事,藏剑山庄一行人刚到渝州我俩就得到消息,后来他们被官府的人带走,我见菲菲在客栈门口跟杨将军玩,故而前去相认。”   “唐姑娘知晓凡弟的事?”叶英不由得皱眉。   “她——”   “来来,先吃饭!”杨宁从外面进来两手皆是菜碟,香气扑鼻。   “我好饿!”小姑娘踮着脚尖张望。   唐书雁里里外外忙了大半天,入座时,秀颊红润,显然比在烛龙殿那会儿好得太多,性子也不再咄咄逼人。   席间,大伙有说有笑,唯独叶英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李承恩盛了碗汤给他,“某知庄主仍有诸多疑窦,不妨稍后,眼下喝点热汤暖胃吧。”   叶英转过头去,稍稍向他倾身,“将军。”   “嗯?”那年纪轻轻便白了发失了明的心剑叶英,容颜如雪,额角似是点点梅花印记,风华万千,头一次这么近,饶是见多美人的李承恩,竟也忍不住多瞅两眼。   “杨宁将军不久前可曾南下来过西湖?”   这话出叶英之口入李承恩之耳,于别人眼中,只觉他两人在耳鬓厮磨什么。   “不曾。”   “当真?”   李承恩打趣道:“多事之秋,若这小子敢瞒我南下,必不轻饶。”   不好。   叶英倏然起身,吓了叶琦菲一跳,她唇角上还挂着米粒,“大伯怎么了?”   “菲菲,剑思在哪里?”   这次迎亲来的队伍,除他和丁丁假扮的“凡弟”以及菲菲,还有四大剑童之一的剑思,不可能所有人都聚在柳静海跟唐书雁的家里。   “还在客栈。”菲菲咽下嘴里的饭应道。   “柳三公子可否借笔墨一用?”   “这么急吗……”柳静海也放下碗筷,“可需我代笔?”叶英什么都看不到,让他自个儿写信会不会强人所难?   “无妨。”   叶英坚持亲笔,旁人也不好置喙。   李承恩等他写好信出来道:“庄主是要把信给剑思?”   “嗯,须他快马将信送回藏剑山庄。”   李承恩拦住他,“庄主不宜过多露面。”   “由我去吧。”杨宁早就吃饱喝足,闲着也是闲着就自告奋勇,“叶庄主尽管放心!”   “不劳杨将军。”   叶英的冷淡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愣,尤其是杨宁,他虽跟这位叶大庄主没什么交情,也不至于风刀霜剑严相逼,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大伯……杨宁哥哥是好意。”叶琦菲小声嘀咕。   “呵,哪有让客人走动的。”柳静海觑出水面下的暗潮,打了个圆场,外出送信。   客厅里的饭菜原封未动,大多凉了,唐书雁说去热热,杨宁收到老大的眼色,带叶琦菲到小灶间帮忙。   一时只剩下李承恩与叶英无言对坐。   “与杨宁有关吧。”李承恩打破沉默。   叶英扶着桌边缓缓坐下,“将军……可还记得烛龙殿之约?”   “终生难忘。”   那四字如此坦荡磊落,叶英攥在一起的指尖逐个舒展,“如此……便罢了。”   诺是他亲许,果当由他担。   当时在场都是一派掌门或九天俊杰。   除了……乌蒙贵。   若是乌蒙贵死不悔改,利用这件事暗中作祟,那批板甲不慎落在他人手中——尤其是蠢蠢欲动的南诏军,朝廷一旦追究制甲的标记,藏剑山庄便是灭门之祸,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但愿剑思能及时把信送回西湖。   伍   现在不是追究消息从哪里走漏的时候。   能从州府大牢安然脱出,必然是面前之人费心周旋,叶英凛了凛神,问道:“将军是如何为在下开释?”   李承恩摇摇头,“不是我,是你五弟,呵,不对,应该说是假扮你五弟的那位丁丁姑娘帮忙,若不是她易容术精湛,足以以假乱真,也不敢兵行险招——”   丁丁伪装成与余掌门千金的模样,佯装失忆,在渝州的镇子上恣意走动,果然被青城派散布的弟子发现。如此一来,谋杀之说不攻自破,官府没有理由再押解叶英。另外,丁丁可以趁机观察青城派动向,留意他们有没有跟偷袭叶凡的人勾结。不过,丁丁终究不是真正的余姑娘,他们还是要赶紧把真相查明,还丁丁一个自由,也还叶凡一个清白。   “倘使余掌门让人给丁丁姑娘看诊,岂不被道破真相?”叶英担心这点。   “柳三公子的妻子唐书雁以前是苗疆塔纳的首领,我请她给丁丁下了一蛊,寻常大夫若不知情,会以为是蛊虫导致失忆,实际上并无影响。”李承恩又道:“余姑娘跳崖寻叶凡是丁丁亲眼所见,无论余掌门为何祸水东引给叶家,虎毒不食子,都不会轻易伤害假扮他女儿的丁丁——因此即便被他知晓也无妨。”   好一个心思缜密的李承恩……   “谢过将军。”叶英倦然地倚在桌边思索下一步动向,眉头紧蹙。   李承恩也不扰他,径自推开一扇窗,望了望外面晦暗的天色,似要云收雨霁。   唐书雁再一次把饭热好,柳静海也从客栈归来,他说剑思已动身回杭州,大家草草把饭吃完散席。   杨宁被李承恩叫到一边不知嘀咕什么。   柳静海两口子领叶英、叶琦菲到客房安歇,小孩子一大早就起来等大伯,被唐书雁抱在怀里哄了会儿,酣然入梦。   “菲菲……”柳静海拨开她额前的发不禁浅笑,“三爷把她照顾得很好,若夕妹还在,看到女儿活泼可爱,必然欣慰。”   叶英不善家长里短,唯听他提到独居梅庄的三弟叶炜,怔怔出神。   “三爷他还好吗?”柳静海犹豫半天忍不住问道。   “尚可。”   “叶大哥。”柳静海对他一礼,“实不相瞒,静海千方百计打探消息,总算发现我二哥柳浮云的踪迹,他人在明教总坛,不知为何改名易姓成为护法……若是能……能化解他与三爷之间的心结,对你我两家都是好事。”   “明教?”叶英低眉沉吟。   光明寺事件后,明教教主陆危楼沉寂多年,前些时江湖忽传明教东归,要南下讨逆捉拿血眼龙王萧沙。   “叶大哥也听说那件事了吧。”柳静海明白他的顾虑,“目前二哥立场不明,我很是担忧,最好能在明教有所动作前找他……”   “炜弟在梅庄。”叶英道。   柳静海感激地笑了,“静海会尽力使他们修好。”   叶英一颔首转向唐书雁,“关于小婉姑娘……”   唐书雁把叶琦菲交给柳静海,对叶英轻声道:“我唐家堡有一物叫‘八龙吐珠’,外观状似酒樽,上镶八条盘龙,各朝一个方位,口中衔球,小婉送叶五庄主一袋珠子,纵然他远在天边,只要捏碎珠子,盘龙受牵引就吐出一颗,看是哪个龙头所吐,即可判定是八个方位中的哪里,珠子的数量决定轻重缓急……小婉的意思是叶五庄主没死,他被困了。”   “舍弟在何处?”叶英问得干脆。   “镇外荒郊那处断崖下——”   丁丁告诉李承恩说凡弟坠崖就在那里,原来崖下别有洞天,换言之,青城派的掌门千金为找他一跃而下也未必会死。   最好是一次解决。   “叶某今晚一探虚实。”   柳静海不大安心道:“叶大哥,你一人去未免势单力孤,不如告诉李将军?他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烦请两位照顾菲菲。”   “这是自然。”   见他态度坚决,柳静海与唐书雁也不好多说什么,让叶英好生休息养精蓄锐。出门前,柳静海与唐书雁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叹息——   叶大庄主果然是个倔脾气。   叶英十分挂念叶凡的安危,躺在榻上也睡不踏实,虽说活着就好,但能把五弟困住说明事情尤为棘手。   三更天。   叶英没有惊动呼呼大睡的叶琦菲,到外面来稍事整顿,他被衙门带走时没拿轻剑,一来一回也很耗时,索性空手而去。   黑夜之于他无甚要紧,反而少了白天的顾忌。   藏剑轻功天下一绝,很快那道金色的身影出现在荒郊野林,月色如盘,一袭白发犹如神祇临崖,清冷超然。   叶英聆听崖下动静。   风声——   只有呼啸而过的狂风,刮得人肌肤生疼睁不开眼,叶英衣袂猎猎正要下崖,顿觉不远处有谁靠近,开口叱问:“何人?”   来人手持长枪唇角悠悠含笑,“哎,让庄主见笑,某这轻功实在汗颜。”   “是你?!”   对方说得满是谦虚,下一刻人已到近前,不仅这样,叶英的腰被他一把揽住,“崖头风光虽好,足下深渊万丈,庄主千万小心啊。”   “将军自重。”叶英冷冷地道。   “好,不开玩笑。”来的正是天策府大统领李承恩,他收敛神色却不放手,“庄主,你可知下面是什么?”   “不知。”   “万一你跟叶凡一样失踪,其他人如何是好?”   “……我会小心。”叶英的口气为之和缓,“将军请回吧。”   “既来了,没道理原路返回。”李承恩只手抚颌向下张望,“光天化日之下是云遮雾绕,夜半三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啧!”   对一个冷言好语都无法拒之千里的男人,叶英无话可说,兀地,那人竟不言语了,岑寂的四周断断续续响起稀音。   “将军?”   “……”   “李承恩?”   目盲之人对响动最为在意,叶英一道剑气袭向李承恩,喂招试探。李承恩唇边是一精巧竹管,为避开叶英那式,不得不停下吹奏。   “这是何物?”身手敏捷如叶英已把竹管握在掌心。   李承恩自言自语地哀叹,“不好,被杨宁那小子知晓,还得了?”   “嗯?”   叶英被搅得满头雾水,冷不防,一只雄壮的大雕盘旋扑来!两人在下,大雕在上,被它一爪子拎一人,羽翼扑腾数下,再次跃高。足下不履山地,越飞越猛,叶英不欲蹉跎下去,待要从那锋利的雕爪下手,近在咫尺的李承恩攥住他飘飞的袖子——   “不可!庄主手下留情。”   叶英挣不开他又恐用力过猛坠落下去,不得不暂且罢手。   李承恩的指尖有意无意在他掌心挠了一下,“庄主,打个商量,把竹管给我好不好?”   “你——”叶英自幼受父亲的严格管教,很少与兄弟玩耍,修习心剑大成之后,更是心如止水,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叶琦菲,其他族里的孩子见到他,哪个不是安安分分?倒不是他刻意疏远谁,便是天性使然。挠痒在叶英来说已是荒腔走板,他见识过名剑大会败而不馁的少年将军,领教过烛龙殿当仁不让的大统领,就是没接触过不正经的李承恩,他们真是一个人吗?   李承恩在他怔愣的刹那,重新取回竹管来吹。   大雕受其影响,展开的双翼抖了又抖,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遭它挟持的两人也被甩来甩去时不时撞在一起。李承恩有点过意不去,枪斜掖在背后,单臂一勾将他紧拢在怀,免得误伤到彼此。   叶英横肘抵在他胸前,随时有可能狠狠拍出,大约是在静观其变。   李承恩哭笑不得地又吹一会儿。   好不容易拿捏到大雕的秉性,本意令它向下,可那庞然大物一个俯冲,快挨地时来不及收势,陡然振翅,将他俩狠狠抛进山涧,荡起无数水花,而大雕则借力跃上枝头,歪脑袋旁观别人的惨状。   好,好得很……李承恩下意识想骂那只笨雕,不慎呛了几口水,一转念,所谓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跟班,回去跟雕的主人算账就好!被水浸泡一下清醒不少,顿觉夜凉刺骨,他扑腾半天才浮上水面,“叶庄主?叶庄主?你可在附近?!”   “嗯。”低低的嗓音从对岸发出。   李承恩眨了眨眼,水珠子滴滴答答滑落鬓角,“庄主……好水性。”   居然这么快就上岸了!   “在西湖边长大自是熟谙游水。”叶英全身上下也湿透了,尤其是头发,在水下缠到什么扯开后披散垂肩,正侧过身以指梳理。   李承恩游上岸,咳了咳,抹去唇角的水渍,“对不住,没驾驭好这只雕。”   叶英几经斟酌道:“雕生来桀骜,将军若不是它的饲主……也不纳罕。”顿了顿,“下来途中,周遭有不寻常的气流涌动,应是石壁设有埋伏。”   大多坠崖之人都会设法缓冲,或徒手攀岩,或以兵器往石壁缝隙里插,那么……   “啧。”李承恩擦擦脸,“令弟与余姑娘毫无准备,很有可能受制于人,你我四下查找,或许有他俩的踪迹。”   仔细环顾一圈,大多是一座座山洞,怪石嶙峋,狭道崎岖蜿蜒。   “庄主跟在我后面。”他抽枪在前探路。   “将军。”   李承恩应了声没回头,“庄主请讲。”   “你原不必趟这淌浑水。”叶英淡淡道:“何苦涉险——”堂堂天策府的辅国大将军从洛阳到巴蜀,绝对是身负要务,若有好歹谁能负责?   “这事嘛……”李承恩笑了笑,“于公,我本也要前往唐家堡拜会唐老太,既是有求于人,她的准孙女婿遭逢难事,李某能袖手旁观么?于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我自烛龙殿一会交浅言深,承恩自当奉陪。”   为那一句话吗?   叶英是有动容,终究不是风雅居士,即使认为“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拿来说他俩有点怪,却无暇细细思量。   “还有……庄主提及杨宁神色不定,想来事出有因。”李承恩无奈道:“真是他的不对,天策府决不护短。”   叶英将发束好,“那事容后再说。”   也对,救人为上,李承恩边走边道:“那雕是杨宁豢养,从黑龙沼带回洛阳整日吃喝,比原来又大不少,这次我俩外出,天策府没人管得了它……就让大雕跟在我们附近,人多时于野外觅食,因我不熟,这才被它害惨。”说着一瞥罪魁祸首,大雕颇通灵性,发出不屑一顾的咕咕声。   “不会。”言谈之间鼻音略重,叶英隐隐催动内功,慢慢烘衣。   考虑到敌暗我明,不敢轻易点火折子,李承恩在进洞前,轻敲洞壁的岩层,左右大致摸索一遍才有点谱。   “庄主,山洞隐蔽,石块不是回填就是散落于山体之上,那些火烧水激的碎石、灰土都掩埋在两侧的低洼处,不甚明显,若我所料不差……这里应该是墓室。”   “墓室?”山体坚硬难挖,故而墓室并不多见,是谁在这里建造墓穴?   “有山有水也算风水宝地。”李承恩一指前方裂开的洞口,“洞已被凿穿,也不算你我对前人冒犯了。”   叶英不知说什么好,随他入洞,里面比想象中大,由浅及深越来越开阔,石壁上的长明灯早已寂灭,随时光轮转历经桑田,不复昔日辉煌。   不知绕过几道弯,叶英碰到李承恩的后背停下来,“将军怎么了?”   李承恩转过身低头在叶英耳边轻语,“庄主……前方有一年轻男子,被置放在棺盖上,我看那衣着鲜亮很像藏剑之人。”   叶英一震两眼睁开,“是五弟吗?!”   “嘘——”李承恩怕他激动,立即按住叶英的肩,“周遭昏暗不能确定,且这里无人看管,他为何一动不动?”   贸然上去易中陷阱。   “他可有动静?”叶英很想过去一探虚实,理智不容有差。   “胸坎在隐约起伏。”   还是那句话,活着就好……一切都来得及,叶英闭了闭眼,“好,从长计议。”   话是说给李承恩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万万不能感情用事。   不等李承恩跟叶英商量出对策,洞口那厢又传来一阵脚步,都是习武之人,一听便是有男有女,不止一人。若是原地不动肯定会被堵个正着,李承恩眸光游弋,注意到两边是洞中耳室,现都敞开,显然殉葬物被挪净后棺盖没有放回原位。他干脆拉叶英到其中一边藏身,心想就算有干尸也不得不屈就一下,先后脚跨进去踩了踩,居然什么都没有!也不知当年墓主是为谁备,最后落了个空。   那棺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躺两个男人是挤了些,况且活人入棺也不吉利,可迫在眉睫也顾不得许多,两人合力把厚重的棺盖拉上,只露一点点缝隙透气。   “嗯……”   耳边呻吟极轻,若不是太近李承恩也未必注意,他尽量侧卧身形,“挤疼你了?”   叶英微微一窘摇了摇头。   陆   他俩都在水里泡了个够。   衣裳尚未来得及烘干,湿漉漉贴身裹着,挨在一起明显感受到对方的热度。叶英从没跟谁亲密至此,谈吐间,气息缭绕在狭小的棺内,何止是心跳,仿佛连皮肉下的鲜血在汩汩流淌也能感受得到。   李承恩庆幸没穿厚重的铠甲,只一层护身软甲,否则一定硌得要命。   外面,那对男女也到了洞穴的开阔地,其中一名女子瞅了瞅棺盖上的叶凡,“啧,不愧是君子如风的叶家五公子,说什么都不肯服软。”   “由不得他。”另一名男子冷笑,“期限已到,明日他再找理由不办,那就杀了余家大小姐送还青城派。”   “呵呵呵,说起这件事还真有趣。”女子一勾叶凡的下颌,“不知五公子哪里得罪那青城派的老头,他女儿自个儿跳下断崖,成为你的拖累,居然说是在闺中被害,现场留下叶家子嗣的信物……而你兄长叶英却带你到巴蜀提亲……五少,你明明在这里啊,怎么那么多地方都有你的影子?”   叶凡被封穴道无法动弹,只能愤愤瞪视。   “还是说另有人恨不得你死?”女子的笑冷冰冰阴恻恻,“哎,也难怪,如此俊俏的小白脸谁不喜欢?”   “是啊?那我在他脸上划几道如何!”   听到那人的话,耳室棺下的叶英不禁一动,李承恩扣住他的手臂道:“沉住气。”   说易行难。   自家手足在那边随时有险,当哥哥的哪能不着急?再沉着也会关心则乱,叶英手腕一拧,便要脱出牵制。人在棺内不过方寸之地,李承恩担心打草惊蛇,引起外面男女的注意,不敢有太大动静,只以左拍掌右缠腕之招应对,可叶英犟上了也不示弱,论排兵布阵李承恩在行,比起武功他不是叶英的对手,渐落下风。   也不知是谁碰到上方,喀一下,霎时棺盖归位,严丝合缝。   “什么人!”男人戒备地朝耳室望去。   “点火看看?”   “不能!”男人亮出一颗夜明珠,“此地特殊,建宁王把东西放进来时,特别交代不可在洞中点明火。”   “点了又会怎样?”女子哼道,“也许他是对你有所防备。”   “建宁王对任何人都有防备。”男子执珠绕了一圈,发现并无异常,没好气道:“唐子衣,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信我?”   “不信你我会把叶凡的行踪告诉你?”唐子衣柳眉倒竖,“把这小子毁容也好,废了也罢,东西拿走人留下。”   “你也舍不得他死?”男子眯起眼。   “爬嘛你!”唐子衣口出川言,几道暗器随手抛出。   男子习以为常也是堪堪躲过,上去抓住她按在被扣紧的棺盖上狠狠吻下去,把不寻常的动静抛到九霄云外,沉浸在缠绵的雨云中。   棺内的李承恩与叶英尝试数次,都没能挪动那盖子毫厘,心下皆是一沉。本以为是个空棺,没什么特殊的地方,谁知一旦合上怎么打都打不开,更悲惨的是,那欢爱中的男人勾起唐子衣雪白的腿在不断撞击……   这下盖得更牢。   李承恩将倚在他胸前的叶英拉上来些,“咱俩省省力气,等下估计会……”   喘不上气。   叶英岂能不明白?只不过,眼下十分尴尬,那两人一折腾就没完没了,完全不在乎是否被他人窥伺,好歹外头还有叶凡,他们竟也大而化之,实在豪放之极。可吸纳的气越来越寡薄,不多时,叶英已是时而清明时而迷糊,李承恩到底是军人,虽感不妥也没躁动,甚至刻意减缓吐纳的频次,留给叶英汲取。   昔日闭关修习心剑,叶英没少钻研其他门派的路子,一抹灵光闪过,他以左脚搭右足,徐徐按捺肢节,手握于两腿上,吐纳三五回便没了动静。不知发生何事的李承恩,在不知不觉中多入了几口气,旁边的凉意令他错愕!   李承恩在叶英的颊上摸索,鼻息全无,牙关闭合……这跟故去之人有何两样?适才不是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莫非一口气没上来?   不,不该,叶英也是习武之人,无论如何都该比凡夫俗子多坚持一阵子才是。   局面有点混乱。   李承恩的打算是帮叶英救出叶凡,送唐老太一个顺水人情,对朝廷处理西南战事大有裨益。可叶英的态度,让他疑窦重重。杨宁始终在他眼皮底下晃悠,怎么可能到杭州?叶英也不会无端发问,他不主动跟进怎么能行?   杨宁的大笨雕勉强把他们带下山崖,好不容易找到叶凡,又被困在劳什子的棺材里。若真死了,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挖坑埋自己,即使下地府,也会被在阳世的姐姐骂到死不瞑目吧。   李承恩往下摸摸,叶英的十指交握,他小心翼翼拉了拉,僵硬非常,掰下去那还得了?只好硬着头皮唤,“庄主?别睡着啊……”   真要是睡着就好了。   不管他怎么碰触,那人都保持一副入定之姿,不为所动。   思虑费神,气息越发不稳,李承恩也舒坦不到哪里,思前想后实在没有法子,不得不捏开叶英的下颌,迫他张口,然后覆上唇去往里渡气。这人的唇跟他的人一样冰凉,自是比不得女儿家柔软温润,此时此刻,谁会有风花雪月的心情?那不过是一闪而过的莫名感叹。可惜渡了大半天也没成效,倒让李承恩昏昏噩噩难以支撑。   不好,再弄不开这破棺材,他也会窒息。   咔一声,棺材陡生异变,盖子像被推了一把,旋转飞出,躺在上方余韵未歇的男女被抛出三四丈远,口吐朱红,眼冒金星。李承恩长出一口气,听到有机关转轮在动,一拉叶英纵身跃出,数十支弩箭自棺中的暗格齐发,反应再慢点就会成为肉靶子。   好阴险!   若有不明者欲从外打开棺盖搭救同伴,那里面的人跟外面的人很可能在刹那被万箭穿心。   “呵呵呵呵……想不到小小墓穴如此热闹。”妖妖娆娆的嗓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随之飘来一股奇特香味。   瞬间,有只手掩住李承恩的口鼻,那人正是叶英。   ——你没事?   每个字都呼在叶英的掌心,他明白李承恩疑惑何以自己在棺内状如僵死,但无暇解释,指了指耳室外的开阔处,暗示先救叶凡。李承恩眸光一扫,那对行事苟且的男女在角落裹衣,顾不上别的,便点头在前领路。   刚解开叶凡的穴道,长明灯亮,三人足下顿生火圈。   叶凡经脉不畅,难以施展,见兄长还在原地为他运功,便要去推,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将叶英带离,虽说那个人谈不上熟悉,见过几次,是天策府的大统领。甫踏出几步又有火圈,俨然是环环相套,逼得他们没有立足之地。   叶凡横下心道:“大哥,你们退在我身后!”   叶英皱眉,“不可乱来。”   “放心。”   待李承恩与叶英站好,叶凡强催功体,气沉丹田,凝于股掌之间,洞内如坠寒冰,眨眼竟如霜雪纷飞。   火势颓败!   李承恩看得一清二楚,好生惊叹,五公子年纪轻轻果然不简单。   “这……就是传闻中的凝雪功么。”那妖娆之人终于现身,上身裸露,乳环轻晃,红白袍子松松垮垮系于纤腰,眼罩束至发顶,动辄摇曳。“哟呵呵,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李统领与心剑叶英也在此地,牡丹失敬,失敬。”   牡丹?红衣教主阿萨辛的男宠艳名远播,居然认得出他与叶英,李承恩不动声色,“适才是你操纵机关?”   “将军好会占人家便宜。”牡丹扭了扭腰,抚摸洞中的石壁刻画,“此地只供我教阿萨辛大人途经巴蜀时安歇,你等不请自来,难道要牡丹倒屣相迎不成?”   “这里归红衣教所有?”叶凡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道。   “不。”牡丹笑得花枝乱颤,“确切说,是属于我,牡丹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看那一男一女如此快活,就让他们留下快活一世岂不大好?”   叶凡道:“你不能杀他们。”   牡丹红唇努了努,“唷,五公子在怜香惜玉吗?”羽扇一扬亮出招式。   李承恩在旁提醒,“切勿节外生枝。”   “余姑娘在他们手里。”叶凡看看他,又瞅瞅牡丹,“我且问你,洞穴有别的地方可以藏人不?”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牡丹答得狡黠。   沉默良久的叶英忽道:“毁了这里于你无益。”   “大庄主何意?”   “阁下从荻花圣殿来到这洞穴另有缘故吧。”叶英淡淡道:“推棺时,叶某碰到内里的铭文,近似烛龙殿所记之文书,你,不正是来自南疆六诏之一施浪诏?”   一抹凌厉的杀气闪过,牡丹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的出身除教主大人连教内很多高层都不晓得。   “以你在无量山的行为,叶某焉能坐视?”他吩咐二弟出天价收买隐元会的内幕,只是先前无暇处理。   “是为你三弟叶炜跟那小丫头片子么。”牡丹摊了摊手,“不是他们要带走我教圣女多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至于棺盖——我以为是那对男女浑然忘我,致使敞开的棺椁悉数闭合,啧,原来是李将军跟庄主啊。”   想到不久前以为叶英气绝,还唇对唇渡了半天,李承恩微赧地岔开话,“咳,我三人若出不去,毁了它委实不错。”   玉石俱焚的话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牡丹被他将一军,脸色很是难看,“主棺下的暗道有间密室。“   叶凡回望自己呆过的那个位置,“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耍赖?”   话音未落,叶英快似惊鸿已到牡丹面前,四周浮现许多把利剑,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急风骤雨般袭来。   牡丹五行为火,受制于凝雪功,再面对锋芒尽敛却剑意无限的叶英,胜负立见。   叶英将他反手擒下,“你带路。”   见状,李承恩忍俊不禁,碍于不合时宜也就没有真的笑出来。   第几次了?   从名剑大会到烛龙殿,从州府大牢到那座断崖,从水里到棺椁内……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叶英在就会有惊艳。   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五公子在外暂候吧。”李承恩可不想重蹈覆辙,“至少留个人接应,我见过丁丁姑娘乔装的余姑娘,不会认错。”   叶凡吃惊不小,“我师姐怎么也在!”   “说来话长。”叶英忧心道:“你体内真气消耗甚巨,勿要妄动。”   就知道瞒不过兄长,叶凡颓然叹道:“都是我疏于勤练,那你们务必小心,还有一事……大哥留意下,那里有没有一张图。”   李承恩细思唐子衣与那名男子的话,推敲道:“是不是建宁王留下的?”   “不错。”叶凡气虚力乏地点头,“唐子衣是小婉的堂姐,她未婚夫在建宁王手下听差,这次偷袭我,是为化解血眼龙王留下的掌劲,取出一张被封存在此的图。”   让建宁王如此谨慎、由萧沙亲手封存的图,实在没有别种可能。   只是,血眼龙王逃离少林后几经周折投靠南诏王,世人以为他早就把图献了出去,岂料建宁王会留有后手?李承恩似笑非笑地瞅向牡丹,“唉,看来这处洞穴成了名胜古迹,是人人都可以来的。”   言外之意,牡丹之于阿萨辛,红衣教之于南诏,没什么特殊之处。   牡丹恼羞成怒地挣了下,“哼!”   “下去。”叶英在牡丹颈后一拍,三道剑气入体。   李承恩好奇道:“庄主刚才对他做了什么?”   “封大椎。”叶英正色道:“若他有绮思邪念,那剑气自有用处。”   牡丹不愧是阿萨辛的心腹,最识时务,心知名门正派眼里的邪魔外道死有余辜,真杀了他,从唐子衣那边入手也能找到人质,对叶英几人来说,根本是无关痛痒,遂忍了忍下密道在前开路。   叶凡在外观察洞中变化,顺道监视唐子衣跟她未婚夫。   李、叶两人依次进入那个密道,坡势不算太陡,双足即将触底前,李承恩眼前飞快掠过一道白芒,他下意识掩住双目——   好刺眼。   本想出声提醒叶英,一转念,那人本就失明,应是无甚关紧,缓和一下双眸,李承恩睁开眼睛寻找牡丹,见他站在一座雕像前出神,便走近两步,“这是……”   “是不是很美?”牡丹的嗓音微颤。   叶英看不到那里有什么,静静地站在李承恩左右。   那位阅人无数的大将军诚恳地点头,“嗯。”   “女人为阴,是天下至柔,终被男人糟蹋。”牡丹露出奇怪的笑,“男人为阳,是天下至坚,可惜过刚易折——”   这次无人应他。   “一阴一阳之谓道,红衣教有小乾坤丹,有《大光明典》,男人也是女人,女人也是男人,有什么不好?”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柒   李承恩和叶英不约而同向后退一步。   李承恩定定地看着牡丹,“是你来,还是我动手?”   牡丹一阵头痛,单膝跪地,攥紧了两只拳,“不可能,为何红衣教迷幻药对你无效?”   在上面的墓室,唐子衣跟未婚夫禁不住他散播的迷香当众苟合,至于叶凡,若不是心窍玲珑之人,王遗风也不会收他为徒,想来因红尘一脉心法的关系不受其扰也在情理中,而叶英修习心剑,与他弟弟的情况异曲同工,唯独李承恩……他是世俗中的平凡男子,没理由超脱于外。   李承恩这才意识到原来那股香味有催情迷幻之效,好在叶英掩他口鼻,及时屏住呼吸,不然怕会难以收场。   “你浑身被药性浸淫。”叶英金色的长袖随之曳动,“封在大椎内的剑气会渐渐泻出毒火,还阳于内,劝阁下莫要妄自催动,以免使经络受损,不良于行。”   “可恶——”牡丹忍受各种试炼,为的是无时无刻不抓住他人之心,尤其是阿萨辛大人,若被叶英日复一日化去那般能为,如何在教内立足?   “四下并无可操纵处,机关必然在雕像上。”说到底,李承恩骨子里是个温柔多情之人,指了指美人雕像,“既然她对你别有意义,不如合作点?”   破坏墓穴内的任何东西都不是初衷。   “高贵的阿朵兰王妃。”牡丹突然高喝道:“那是我的母亲,谁也不能碰她!任何人都不能——”   李承恩诧异地道:“是个王妃墓?”   叶英摇摇头,“据隐元会所说,你母妃的墓在南疆越雟。”   “这就要谢唐军了。”牡丹仰天大笑,“不是他们入侵,毁我越雟部落,那个男人怎会为了保护墓中宝藏对敌人下跪?他配不上我的母亲,男人的甜言蜜语全是谎言——唯独阿萨辛大人才能救赎世人,他将我救出,为我报仇杀了戕我之身的恶徒,母亲的坟冢,自然不能留在南疆。”   李承恩身为朝廷命官,实在听不下去,不悦道:“当初老南诏王皮逻阁统一六部,越雟也在其列,陛下待他不薄,他却杀死驻守于当地的封疆大吏张虔陀,致使两军征战,何来唐军入侵之说?”   “将军远在天子脚下,对边陲纷争知晓几分?”牡丹激动地瞪着双眼,妩媚姿态全然不见,“若不是那剑南节度使扣押南诏使臣,隐瞒张虔陀真正的死因,大唐天子岂会派兵南下?”   “真正的死因?”李承恩心头一动。   “哼。”牡丹不屑道:“张虔陀调戏南诏王妃,剑南节度使欺上瞒下,你跟那皇帝老儿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吧?!”   李承恩握枪的手骤然一紧,“胡言乱语。”   “事到如今何须骗你?”牡丹勾勾嘲弄的唇角,“可怜啊,实在可怜,有人一心为社稷,却不知江山早已风雨飘摇?不是所有的官都跟你一条心,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个想法。”   “将军……”叶英察觉到李承恩心绪的波动,轻轻唤他。   牡丹转向叶英,“大庄主天人之姿,仗剑江湖,可知‘情’字为何?”   叶英别过脸去并不睬他。   “你这般清冷孤高……”牡丹呵呵一笑,“只怕深陷其中尚不自知啊。”   李承恩镇定心神,“够了,无须对我俩顾左右而言他,我数三声,你不动,我会下手。”   牡丹颤巍巍起身,轻轻扣动雕像的手指,“好,好啊……成全你们又何妨。”   “小心!”李承恩与叶英无不谨慎以对。   哪知这次什么危险也没发生。   雕像如同人形棺椁,打开后,露出被困在里面的女孩子,她的姿势跟雕像无二,一动不动。   李承恩探她鼻息,没有吐纳的迹象,暗叫不好。   “如何?”叶英问。   他拉叶英的手过去探女子脉象,叶英也愕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会不会与唐子衣有关?他们要凡弟做的事未成,没有理由杀人,多半跟我在棺椁中所用胎息法相近。”   胎息法?   传闻中以后天之气,接引先天之气的闭气法门?   对内功无上心法,李承恩鲜少涉猎,只听得他说那女孩子有可能是从外被施以秘法,略略缓口气,“那先上去再说。”   反正唐子衣他们也在掌控中,不怕不招供。   “图呢?”   虽然不知建宁王因何把图留在这里,若真是山河社稷图,那决不能落在南诏人手中。   李承恩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图。”又问牡丹,“可还有别处?”   牡丹干脆道:“没有。”   叶英略一忖度,“萧沙原来也是红尘一脉传人,他被师父废了功夫之后专找克制之法。”   “那雪魔王遗风与令弟,对萧沙不也是克制?”李承恩旋即了悟,“唐子衣他俩既然抓五公子来解封,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请弟下来一趟。”   “嗯——”权衡利弊,叶英走回密道口对上方传音。   不多时,叶凡捏着被唐子衣遗落在地的夜明珠也下到这里,一见到那昏迷的女孩子,万分紧张道:“余姑娘?”   叶英道:“她应是无妨,上面那两人如何?”   “还被困在耳室里。”   “李将军说这里没有山河社稷图。”   叶凡的眸光落在那尊雕像的纤纤素手上,“这——”   李承恩顺他的视线望过去,也是一愣,方才光线昏暗,没注意到雕像手里捧着的不是缎子,而是一个雕工细致的长盒子,可惜有点扭曲,仿佛被烫过似的。   “石盒能打开么?”李承恩枪尖一点牡丹的眉心。   “那是机关盒。”牡丹没好气道:“你觉得图会在里面就打开啊。”   难怪牡丹碰到雕像手指,会露出人形棺,李承恩碰了碰石盒,居然有几分烫手。   “我试试。”叶凡把余姑娘交给叶英搀扶,扬手运功,捏住盒子一侧。   又是咔一声!   这与先前不同,像是什么东西冷凝到极致,再生生断裂。   “是图——”叶凡道。   掀开盒盖,里面的山河社稷图映入眼帘,李承恩揣入怀里,“此地不宜久留,快点走!”   几人刚至甬道口,密室便开始坍塌,牡丹眼睁睁瞅着那尊美人雕像被落下的巨大石块击中,裂成碎片,脑海顿空,不由分说居然冲了回去。   “牡丹——”   不能让牡丹死——   他死了,谁来证明之前那套言之凿凿的说辞?   他死了,如何得知南诏与红衣教勾结的详情?   这人牵扯太多,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把人带到陛下跟前,将那些挑唆大唐与边疆动乱的叛臣贼子绳之于法。李承恩随手把竹管扔给叶凡,“速离,到洞外吹,会有一只大雕带你们上崖找杨宁。”   “将军——”   叶凡有一个姑娘的负担,从下往上施展轻功多有不便,叶英在后托他一把,以掌风将人送出。   叶凡上去就往下喊,“大哥,你赶紧上来!”   叶英恍若未闻地扭过头,似在用那双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找寻什么。   “大哥?!”叶凡焦急地催促。   这个当口,叶英蓦然想起幼年习武,父亲认为进境太慢,常常对他禁食罚跪,只有二弟悄悄送水送食,其他人哪敢言语?后来,他执掌偌大的藏剑山庄,更无一丝一毫懈怠,哪怕为护藏剑百年基业,甘愿闭关领悟无上心剑,再也看不到世间万物——   既为人子,又为长兄,必须成为手足和门徒的倚仗,而不是倚仗别人。   从没人对他说你受委屈了,可那李承恩竟在州府大牢直言不讳……甚至在棺下以为他窒息昏死,一再渡气到唇里。   唐突么?   是,但他未作计较,因为深深明白……那人的光明磊落。   “凡弟,随大雕找杨宁,他跟唐书雁等人在一起。”   叶英交代完毅然折返。   落石纷纷坠下,挡住叶凡的视线,荡起漫天尘埃,将兄弟俩阻隔在两端。密道下方满地狼藉,几乎没有立足之处,叶英小心翼翼避开落石,到处找寻李承恩与牡丹。   “将军可在?将军?”   “在这里……”角落里传来牡丹的嘶哑声。   叶英闻声辨位来到跟前,可惜石块太多,不能站过去,“怎么了?”   看不到发生何事,心下难免不安。   “他、他撑着坍塌下的断石,一开口会接不上气。”牡丹仰卧在乱石堆里,大石离他眉心咫尺之遥,若没有横伸过来的臂膀强行撑住,必会砸得面目全非。   不敢妄动,是怕塌得更快,叶英倒吸凉气,“左还是右?”   据叶英的位置,牡丹告诉他往哪一侧动,借此减轻李承恩的压力,挪开大巨石。李承恩总算喘过那口气,却有一只手臂抬不起来,可眼下也没工夫顾及太多,张望道:“找出口,看还能不能上到墓室。”   叶英三人沿原路往回,走到一半便被倾斜下来的岩层挡住,不得不另觅蹊径。糟的是左绕右绕都是死路,他们尽量匿于狭窄的地段,免受更多波及。李承恩眼底混沌,隐约可见藏剑庄主微微喘息的轮廓,那尚且自如的手轻拉他的细腕,“你不该回头。”   “那将军不该下崖。”叶英淡淡道。   年年将人军,今年被人将,李承恩阵阵苦笑。   牡丹捕捉到两人的微妙氛围插足进来,“呵,大将军这么在意牡丹,是要我如何报答?”   李承恩拂开他婀娜的身段,“红衣教欺害无辜,王法自有公道……你必须随我回京。”   “你我他很快会死在这里。”牡丹笑他异想天开,“难不成去天王老子的白玉京?”   叶英左足点了点地,“未必,这下面好像是空的。”   “难道别有洞天?”   “不可能!”牡丹一甩头,“修墓穴时我亲自监工,没别的暗道。”   “塌得太严重,有可能出现断层错位……”李承恩对叶英浅笑,“要不要赌一把?”   赢了,一起生;输了,一起死。   叶英微微一笑,“奉陪到底。”   君子舍命相伴,即便生未同衾,死有同穴也不枉了。于是,不等牡丹抗议,两人一左一右挟持住他,共运巧劲,足底向下重跺。不出所料,他们站的那块地并非实实在在的土壤,裂开后,曲折的甬道通往未知所在,即将滑到尽头,李承恩松开牡丹一顺枪尖,拨打数下没有触及什么埋伏,宽慰不少。   “上面有光。”李承恩仰起脸颊刚想看个清楚,眼睛刺痛,避开视线揉了揉,复又闭上。   “这像是一口枯井。”牡丹扒开诸多杂草,“壁上有铁环可以爬。”   叶英在他有动作之前,冷然道:“你最好不要耍心思,那三道剑气只有我能解。”   “此一时彼一时啊大庄主。”牡丹别有深意地瞄向李承恩。   那位大将军勉强睁开眼,只觉得好几道人影晃来晃去,分不清哪个是叶英,哪个是牡丹,头晕至极。   “不知井外是哪里。”   “我先上去。”叶英一颔首,“将军在此看好他。”   “当心。”   叶英袖风一扬,剑气掠过井壁,精准无比地确定半圆铁环方位,若蜻蜓点水随后跟上,辗转腾挪来到井外。外面已是天光崭亮,可对他而言并无太大分别,四下听听无非是风吹草动,便低头对井里的两人道:“上来吧。”   李承恩推牡丹一把,“去。”   牡丹端详他的细微动静,咯咯一笑,“将军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牡丹给你看一看。”   “且去!”李承恩口气顿冷几分。   “这么凶……我也是感激你救命之情呐。”牡丹一叉腰,“罢了,那将军稍候片刻吧。”   李承恩在牡丹向上攀时,摸了下怀里的山河社稷图,心忖,黑龙沼损伤那么多轩辕社将士也没夺回,此番机缘巧合,无论如何也要让它回归朝野。九天之中有人投靠南诏,连建宁王也意图不轨,上行下效,究竟时局混乱到哪种地步?若没走这一趟巴蜀,朝廷不是在坐以待毙么……   “将军怎不上来?”   是叶英在唤他,那未曾刻意掩饰的关切,令李承恩心头一热,缓过神道:“就来!”一侧肩臂被巨石压伤,另一只手抓住石壁上的铁环,越想看清其他落点越看不清,两眼茫茫,重光掩映,不得不一路摸索,数次踩空又滑下去,委实狼狈。   叶英不放心地想要下井接应,被李承恩止住说是无妨,最多慢点而已。待他出井,牡丹仰望一碧如洗的苍穹,眉眼笑弯。   “两位认为天色如何啊?”   问一个盲者天色,纯属无稽,叶英无视牡丹的话,径自扶住李承恩的肘臂,“先接骨。”饶是荒郊野外,伤及筋骨,便不能放任不管。   那紧握长枪尽诛宵小的手——   捌   叶英施力为李承恩正骨。   那人不愧是军人,哼都没哼一下,倒是叶英长出一口气,起身道:“少则两月,多则百日,将军这只手臂无法负重。”   李承恩低低地应声,一抬脚,踩到了叶英外衣的下摆。   叶英诧异地转过脸,“将军?”   李承恩愣了愣道:“难道李某——”   “没错。”牡丹掩唇轻笑,“大将军,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踩到了叶大庄主的衣裳。”   叶英在此方面最是敏锐,“将军看不到么?”   李承恩揉了揉眉心,沉默须臾,终是对他坦承道:“是。”   叶英的脑中嗡嗡作响,身子为之一颤——   他早已习惯双目失明的生活,也在这些年逐步适应,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但面前的男人不同,几个时辰前,他还手持长枪纵马来去,一下子变得跟他一样,这算什么?上天是觉得最近不够乱么?   “什么时候的事?”   “在井下那会儿就很模糊,一出来彻底看不到了。”李承恩幽幽叹气,“真不是时候。”   叶英旋即一掐牡丹的喉咙,“是你所为?”   牡丹憋得满面通红,“咳……咳咳……谁让大将军从墓穴下来时,不闭上双眼,被掺了磷粉的机关灼伤眼,再受艳阳一照,后果可想而知。”   “你是故意的——”李承恩没太大起伏,仅仅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现状,“好在叶庄主不受影响,否则,我两人势必受累。”   “看不到也有看不到的好处。”牡丹仍不忘奚落。   他是说他没事就好吗?叶英指尖泛白,“我五弟也下来了。”   李承恩下意识抬了抬手,受伤部位疼得厉害,只得走上前道:“庄主,我记得你我下来后没有再看到那种光。”   牡丹有点惋惜道:“算叶凡好运,那机关多年不用,我也是随手一试,之后你俩都在旁边,如何能有机会再次开启?”   叶英这才放下心,可一转念又收紧五指,“如何医治。”   牡丹好笑地盯着叶英猛瞧,“叶大庄主,我怎么觉得你比李将军还在意他的眼睛?”   叶英无意与他浪费唇舌,又言道:“说。”   牡丹有些喘不过气,随手一指不远处的清澈溪流,“去洗一洗,等找到大夫,你还怕他真的瞎了不成?”   那溪水并无湍流,李承恩与叶英对地势不熟,只好挟牡丹一起朝岸边走。清风拂去他们一身的灰尘,却淡化不了眉宇间的凝重。   牡丹提醒道:“到了。”   叶英一点牡丹的穴,让他呆在旁边,说道:“将军肩臂有伤,叶某来吧。”   李承恩明白他的意思,也确实心绪烦乱,之前都在极力克制,听他这么说便颔首道:“有劳庄主。”   叶英弯下腰,两手在溪水里拨了拨,清清凉凉,掬在掌心捧到跟前。   李承恩低下头,能动的手沾了沾水往眼上撩,这一洗不打紧,双眼似火在烧,不禁闷哼出声歪倒在地。叶英手一抖,溪水溅落,仓促之间四处探寻,按住他的额际遮挡光芒,将人揽在膝上,“怎么了?是哪里不妥?”   李承恩喘息浓重,那只原本无恙的拳头也攥出血丝,短促道:“烫,很烫。”   叶英碰了碰他红肿不堪的眼皮,热度惊人,可想而知有多痛苦,不由得怒向牡丹,“为何会这样?”   牡丹虽然在莞尔,并无一丝笑意,“哎呀,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如此重要的事……”   “什么?”   “那磷粉里还有石堊。”牡丹振振有词道:“烧白石所成之灰……遇到水不太好,将军,实在是对不住啊。”   叶英是真的生气了,须知李承恩对其仁至义尽,牡丹一而再再而三寻衅,是要激怒他们不想活下去么?   “你在畏惧。”   牡丹的笑容一僵,“我不懂庄主之意。”   “为私愤杀你,都将陷李将军和叶某于不义,以此证明你红衣教的大道?”叶英撕掉一截袖子,缠住李承恩的双眼,“你怕正。”   不畏邪的人只怕正。   那三字音清朗朗,直揭牡丹的疮疤,他一脸阴郁,怨怼之情溢于言表。   忽来一声呼哨,响彻天际,不少身着异服脸戴面具的男子杀气腾腾将他们围在中间,叽里咕噜说些怪话。   李承恩腾手按枪在叶英耳边低语,“等下你走。”   叶英毫不犹豫道:“不。”   “尚不知对方来历,能脱出一个是一个。”李承恩自嘲地笑笑,“还是庄主觉得李某如今什么也做不了?”   叶英一时也道不清心中念想,只说不是。   倒是坐在地上无法走动的牡丹如蒙大赦,悠哉悠哉开口,说出与那群人一般无二的话,引起不小的骚动,显然,对方也没料到牡丹懂他们的意思。   李承恩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牡丹软绵绵吹口气,“哎,有点难办啊,我们闯到人家祭祀的禁地,那口井,是要往里放生祭的……”   “看来是南疆部族的子民。”牡丹是南疆施浪诏的王子,肯定会说那边的话,李承恩眉心一动,牵到眼伤又一阵煎熬,“他们不住在南诏,反而隐于蜀中,不知内里多少曲折。”   “既是这样你跟他们说清便是。”叶英索性把话撂在当前,“若从中挑唆,莫怪心剑无情。”   “岂敢岂敢。”牡丹扯扯嘴角,“大庄主虽然看不见,心思剔透得很呐……可他们要把咱们三个交于神祇,以免祭祀被扰祸及子孙。”   “三人?”李承恩可不那么认为,“是李某跟叶庄主吧。”   牡丹扁扁嘴,“叶庄主对我下了狠手,他有好歹,我也活不下去啊。”   “将军觉得这些人有几分真功夫?”叶英在估量强行突围的可能。   “你我不能伤及无辜,他们又占尽地利。”李承恩微微沉吟,“况且都看不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来巴蜀的途中,一直在跟杨宁商议如何应对南诏之乱,苍山洱海不比中原,除了真刀真枪厮杀,很多时候还要应对部族层出不穷的怪诞行径,这比什么都难,若能跟这群人打成一片,未来即使跟南诏王正面冲突,又有何惧?   叶英会意道:“将军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   那两人越是冷静,牡丹越是沉不住气。毕竟是他趁机摆脱困局的好机会,一被南疆部族的民众逼问,索性顺水推舟扯下弥天大谎。   大抵是牡丹的话奏效,三人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袭击,反被带到一个古朴的村寨里,据说,会有重要的首领亲自见他们。小村寨隐在丛林繁茂间,依傍山势错落有致,水车咕嘟咕嘟地将水灌入梯田,女孩子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踩来踩去染布,地上晒着大片谷子,小鸡小鸭三三两两,檐下挂着条条腌肉与罐罐酱菜,虽是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见男人们带回几个陌生人,她们停下手里的活计,面面相觑。   为首戴面具的男人对一个女子嘀咕几句,不多时,李承恩和叶英被安置在一个空荡荡的小竹楼里,对方比划几下,结果他们都看不到,那人悻悻掩门而出。   叶英踱步倾听,确定没什么异常,才对屋里的难友说:“将军,你说牡丹他……”   “他被带走估计是另有际遇。”李承恩双眼紧闭扶着竹墙,“无论如何,牡丹尚在庄主你的掌控中,小心应对即是。”   “你的眼……”叶英悄声道:“还很难受么?”   李承恩一摇头,“这会儿有点麻木了。”   叶英抿着唇,想说什么又不晓得从何提及,他本就不善言辞,何如缄默来得好?残破的袖子落下时碰到腰侧一物,轻轻解下,十指轻触洞孔,流泻一曲。   那是叶氏一脉的埙。   叶英获释前,李承恩特地从六曹的库房要回它,之后,连夜下崖寻找叶凡,直到此刻才有幸聆听。他在宫中听多了黄钟大吕之律,在七秀坊耳熟了江海清光之乐,唯独此曲不同,似在红尘,又上云端,空灵之境是闻所未闻……不觉眼上的沉重感轻了许多,身心为之洗礼,默默思索起诸多琐事。   “二位好兴致啊。”   一炷香后,牡丹一手拎着一个竹筐步入。午后日阳正盛,透过青竹的缝隙照进来,李承恩别过眼,淡淡道:“想来你与他们已然谈妥。”   “我跟村民说你受伤了。”牡丹把小竹筐打开,逐个将里面的陶罐取出,“这是他们的土药,什么伤都能用,至于好不好看造化。”   叶英一收埙道:“将军最好还是等脱离此地,寻可靠医者诊治。”   前车之鉴难以释怀。   李承恩尝试睁眼,依然是混沌虚无,慨然道:“先放下吧,牡丹,这些村民意欲何为?”   牡丹避开不谈,将另外一个竹筐打开,捏了块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颇为怀念道:“这是南疆人才会做的野味,你俩不吃么?”   李承恩与叶英是饥肠辘辘,不假,可谁有胃口大快朵颐?   “必须要尽快回渝州。”李承恩的眼伤不能拖,凡弟那边安危不明,叶英担心迟则生变,后患无穷。   “唉,两位贵客切莫焦急。”环佩叮叮作响,瘦影从窗外经过,一名面色憔悴的年轻男子手持族杖,也来到小小竹屋,立时,方寸之地更觉狭窄。   “阁下会说官话?”意外归意外,遇到一个能够沟通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免得只能听牡丹一面之词。   年轻男子似是受过良好家训,彬彬有礼道:“是略通一二,见笑了。”   叶英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这种情况交给李承恩就对了,完全不需要别人置喙,反正你来我往都是寒暄之词,“我三人偶然之下,误入禁地,实在多有怠慢。”   “或许是天意。”年轻人握着族杖的手背浮现清晰的青筋,“在下于诚节,是白崖城部族的现任族长,当年,若不是老族长将我从战祸中救出,大概早死多时……我带着老弱妇孺在深山老林偏安一隅,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最近大半年时常有来历不明的人在村子外打转,若不是碍于我们设下的重重陷阱,可能早就有所不轨。”   于诚节……好熟悉的名。   李承恩翻来覆去念叨数次,猛一震,“你是皮逻阁长子!”   如今的南诏王叫阁逻凤,是皮逻阁的养子,传说他继承大统是因皮逻阁的嫡子于诚节沉迷于酒色,最后被放逐在外,想不到居然在大唐境内。   “既然将军晓得我的来历……”于诚节满腹辛酸,“那就无须隐瞒,义兄为篡夺大位,不惜在我的三餐中下药,损害我的身子,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坏话。只有几个誓死效忠我父王的部族首领不信他,将我从南诏皇宫的地牢里救出。”   “难怪你懂大唐官话。”皮逻阁在时肯定会请人教王储学习汉话,李承恩算是把前因后果串在一起。   叶英身形一闪来到李承恩旁,戒备道:“那么阁下和牡丹应该是旧识?”   “幼年玩伴罢了。”牡丹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于诚节唏嘘地望着妖娆的牡丹,“我……也没想到阿拉木曲比的母亲阿朵兰王妃之墓也迁移在这座山上,你,你跟以前很不一样。”   “不一样的何止是我?”牡丹冷哼道:“还记得罗尼玛吗?”   于诚节睁大双眼,“你是指浪穹诏的小公主,她在哪里,还好吗?”   “这点你可以放心,她住在一个叫‘万花谷’的地方。”牡丹的口气有点复杂,像是欣羡又像是不屑,“那里的人虽然避世,倒是颇为风雅,让她种了不少罕见的花,成为‘花圣’,呵,汉人说女大十八变,你看到她多半也不认得。”   “你见到她了……”   “那又怎么样,她要为族人复仇,劝我一起对付南诏。”牡丹慢条斯理地咬着指甲,“可我成为红衣教阿萨辛大人的信徒,与你们已是殊途陌路。”   “阿拉木,不要助纣为虐!”于诚节没料到他会薄情如斯,“南诏已不是原来的南诏,兄长野心勃勃,根本不顾两国百姓的死活。”顿了顿,“罗尼玛说的没错,要阻止他,不能让唐军与南诏军再打下去。”   牡丹露齿一笑,“与我何干?”   于诚节不晓得红衣教掌控人心的本领,身为两派掌门的李承恩与叶英再清楚不过,他俩各有心思,一时谁也没有搭话,于诚节与牡丹剑拔弩张,陷入僵持,那于诚节因身子弱先行败下阵,咳得面无血色,凄惨无比。   牡丹实在心烦,便在他后背推按数下,止住此番急喘。   “你分明是……何必啊……”于诚节哽咽地语不成调,满目凄然,一转眼瞅向李承恩,“听说将军是大唐天策府的统领?”   “正是。”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愿闻其详。”   玖   夕阳西下的白崖村沉浸在金灿灿的余晖中。   李承恩得知叶英用罢饭去了溪边,就请人将他带往那里,等村民离开方才一步步靠近。水畔的石块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他又看不到,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时不时崴脚,很是无奈地仰头叹息。   听到动静叶英回过身,“将军与他谈完了?”   几个时辰前,于诚节要求单独跟李承恩商谈,请叶英与牡丹暂且回避。牡丹不大乐意,揶揄于诚节暗渡陈仓,可惜没什么成效,叶英不是没有考虑到不利处境,但是,估计李承恩也不至于有险,故先至别的地方养精蓄锐。   “是啊。”落花流水,雁过哀鸣,以往不觉有何特殊,当天地只余混沌,万籁入耳,一草一木无不灵动,李承恩在努力分辨叶英的所在。   “还是叶某过去吧,将军尚未适应。”叶英迈开一步。   李承恩正色道:“总要经过这一遭历练。”   “将军心态甚好。”叶英难得会赞一个人,但凡开口就很直接。   李承恩若有所思道:“李某也是不得不面对……但若非如此,怎能体会庄主之不易?一路行来定也吃了不少苦。”   他又擅自揣摩他。   可那人的本意是温柔的,叶英一拂长袖摇了摇头,“云山雾障,得失寸心,失明……叶某在修习心剑之前已有觉悟,将军则不同,此番际遇是飞来横祸。”   “这倒是。”李承恩自我解嘲地笑笑,“若真无法医治就棘手了——”   即便圣上顾虑他的威望没有调派,他也会为天策府三千将士不安,无法观敌,何谈料阵,自古没有盲打盲杀的大统领。   兴亡事,赌不起。   “不会。”叶英断然道:“牡丹与我出来之时,承认将军双眼是灼伤,只要尽快涂抹那南疆土药,迟早会复原。”   “庄主信他?”李承恩记得叶英之前还建议自己另寻良医。   “不信。”叶英相当干脆,“但若将军复原,我可为他化解三道剑气——至于将军要如何处置他是另一回事。”   李承恩先怔后乐。好一个心剑叶英,快刀斩乱麻,这样既换来一句真相,也不至于顾此失彼放了牡丹。   很好很好,他不介意做一次恶人,“对了,有件事要劳烦庄主。”   “将军请讲。”   两人在不知不觉中挨近,李承恩低下头,“于诚节有意投唐,将他义兄的势力从南诏国驱逐出去,但白崖村几位长老认为唐军极不可靠,无一不反对。”   叶英垂下眼睫,“刚遇到那群村民时牡丹对他们说了什么,你我至今也不晓得。”   “是,他唯恐天下不乱。”李承恩也认为跟牡丹脱不了关系,“有可能东拉西扯撒谎,让村民仇视大唐。”   “将军有何对策?”   “是这样——此地民众信奉傩公傩婆,所以每逢时令会跳傩戏祭祀神灵。”一绺雪白发丝被风吹到李承恩鼻尖上,痒痒的,他下意识捏在指尖拨弄,柔韧的触感格外撩拨心神,一时心猿意马忘了想说什么。   “将军?”   李承恩被他唤回飘远的神思,“抱歉,我说到哪里?”   “你说会有祭祀。”叶英在想是不是他的眼睛又难受了。   李承恩咳嗽一声,“是,为表敬意,他们把生祭之物投入井中,神灵在入夜后会将之食用,只剩下骨头架子。”   “是你我三人攀出的那口井?”   “不错。”李承恩失笑道:“好在是大白天,如果是夜里,按他们的说法咱们可未必能活着出井啊。”   此井与王妃墓地下连通,沟坎密布,难保不会有什么机关。   叶英不以为然道:“真正的神明岂会蚕食鲸吞生物,若说鬼怪倒还可信……将军莫非想借此改变什么?”   “白崖部族一向崇拜英雄,可林中猎物多被山精猎食,能生祭的活物越来越少,令他们十分困扰。”   “将军是想除掉山精让民众臣服。”叶英明白他言下之意。   “是。”李承恩坦承道,“于诚节说,寻常法子无法杀死山精,只有一箭射入命门方可,其他人看到山精便已瑟瑟发抖,遑论出箭?”   “将军现在臂上有伤……”   李承恩叹口气,“是啊,眼睛看不到,胳膊又有伤,这件事怕要为难庄主。”   “并非叶某推诿。”叶英捡起足下一块青石掂量,“只是我自幼与剑结下不解之缘,虽有铸造弓箭却未涉猎,怕是……会让将军失望。”   “箭术之道李某不才可将所知尽数说与庄主。”李承恩安抚他道,“以庄主对动静的敏锐,相信不难。”   叶英不是扭捏之人,想了一下,问道:“何时祭祀?”   “月圆之夜。”   也就是在那之前要除掉山精,以便民众狩猎?掐指算算,也没有几天了……叶英一拱手,“愿意一试。”   李承恩感激道:“庄主乃真义士。”   叶英向溪面抛出青石,打水漂之响此起彼落,他轻声道:“此事若然不成……将军你还要另想他法。”   李承恩下意识牵住他的手腕,“若一击不中,保命要紧,庄主千万不可勉强。”   叶英不答反问,“世上果真有山精么?”   提到这个李承恩似乎饶有兴致,“南朝时的刘敬叔有卷《异苑》,提及山精如人,一足,长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昼藏……后来中宗在位,也曾提到‘水炫珠光遇泉客,巖悬石镜厌山精’,应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舍妹天生顽疾,叶某请来万花谷的药王为她医治……老人说‘必欲长生,长服山精’。”   李承恩哈哈一笑,心下顿轻不少,“这个‘山精’是指药吧,比如千年何首乌……”   一想到妹妹,不免挂念起出走多时没有音信的叶婧衣,叶英沉默不语。   发现他的情绪低落,李承恩岔开话题道:“入夜后山中夜寒,庄主不如早点休息,明日李某与你细说箭术。”   “嗯。”   李承恩意识到还拉着叶英,那纤瘦的腕骨是怎样挣脱烛龙殿的束缚,执起藏剑百年辉煌?心生敬意之余不免怜惜。   “庄主……为何反对杨宁代你送信给客栈的剑思?”   这是横亘在双方之间的坎儿。   叶英面色一沉,想要收回手,可被那人握得紧紧,顾虑到他另一肩有伤,怕拉扯之间影响到患处,便没强行挣开。   “不久前他到我藏剑山庄订下三千板甲。”   李承恩笑容一敛。   杨宁从黑龙沼回洛阳不久随他前来巴蜀,期间不离左右,怎么会南下到杭州?当然,叶英不会平白无故拿杨宁说事,只怕有人在暗中搞鬼,以天策府的立场向藏剑山庄索取物资,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庄主,李某只能说杨宁甚是无辜。”   “我晓得。”叶英理了理头绪,“将军,板甲比金丝软甲要重,如果换做是你会选择用这么重的甲胄吗?”   李承恩因这个疑问扬起眉,“天策府的将士大多穿着金丝软甲,虽然轻便些,分力不均,将士的肩膀很是疲劳,长久作战极为不利,这也是我天策将士为何被称为东都之狼的原因之一,兵贵神速,快在首要……至于说板甲,它的腰带、下束甲会分担厚重,反比软甲穿起来更不易累。”   “那穿板甲与天策军持久战——”   李承恩并不讳言道:“克我天策。”   事情远比预料更为复杂,也不知剑思现在走到哪里,这批板甲若被取走,如何应对才好?叶英思来想去越发沉寂。   “庄主?”李承恩不太放心地探向他,碰到的是冰凉的指尖。   叶英堪堪一抖,醒过神道:“无妨……明日一早叶某恭候将军。”不亲自陪同凡弟把唐姑娘接到藏剑山庄,谁知途中会有什么变故?那批甲胄就先静观其变,若剑思赶得及是最好,赶不及便是另手准备。   “好。”   他们的住处相距不远,于诚节一早吩咐下来,不得打扰贵客,村民虽有异议也不好当面多说什么,偷偷在私下嘀咕。   李承恩并无睡意,可有伤在身不能过劳,为尽早复原他抹过药就和衣而卧,竹床咯吱吱响,仿佛随时会塌掉,实在让他睡不踏实,干脆斟酌起三千板甲的背后用意。近几年天策大军长期驻守东都,少余在外成立轩辕社,招揽天下有志之士协防蠢蠢欲动的南诏,但终究是江湖势力,不比各节度使手眼通天。在烛龙殿之时以为要对付的是九天之中的暗流与渐渐浮上台面的南诏,岂料朝廷的封疆大吏也不可尽信。   “唉……内忧外患……”   李承恩迷迷糊糊闭上眼,耗到约定的时辰起来洗漱,动作自是比以往磨蹭不少,到外面叶英已等候多时。于诚节送来的弓箭,虽比不得藏剑山庄打造的好,也没有军营中耐久,却是猎户手里不可多得的利器。   叶英习惯性地拉拉弓弦,听了听,惋惜不已道:“材质不佳。”   “庄主心中的神弓应是怎样的?”   叶英浮现一抹向往之色,“古来神弓叶某倾向两把,一是三国时黄盖的万石弓,此弓为紫檀木所制却比岩石坚硬而又轻巧灵便;另外一把……是项羽的霸王弓,取黑蛟的筋搓股为弦,因为是至寒之物,坚韧异常,不畏冰火也不畏刀枪。”   李承恩哈哈一笑,心忖,这位大庄主看上去冷冷清清,一说到与铸造相关的话题,兴致高了不只一点半点。   “不过。”叶英又道:“神弓若无强主也无甚用。”   “那么庄主来试试。”   叶英两足开立与肩同宽,站定后,右手三指扣弦,食指置于箭尾,其他二指置于箭尾下方慢慢举起弓。   李承恩经常到天弓营巡视,这会儿听得到却看不到,想要指点也难,一步上前扣住叶英的肩往左侧按去,“庄主沉下胳臂,手肘内旋,以左手虎口推弓……对……”   叶英颈后是他呼出的灼热气息,身子往前一倾,很快被揽住腰际向后方温暖的怀抱拉。   李承恩道:“弓身不可太过。”   叶英点点头,左肩推,右肩拉,将弓带至右虎口,接近下颌方才停下来。   李承恩的大掌移到叶英手上,覆住他仔细调整细微动作,道:“等下目标锁定,庄主的右肩继续施力,扣弦的三指马上松。”   说易行难。   叶英素日内心平和,于武学方面颇有造诣,已是多年不曾躁进,此时,几乎被他整个人搂在怀里,那在密室棺下的一幕幕不期然浮现脑海,臂弯一颤,脱了手,原该射向草垛的箭偏离既定路线没入荒野。   “我……”叶英微抿下唇,轻声道:“自己练练。”   闻言,李承恩的手从他身上逐步移开,“是李某唐突。”   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悄然萌发,令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与名动天下的叶庄主都有些措手不及,忙中又添新乱。   所谓,进一步对错茫茫,退一步又心有未甘,他与叶英……何时起有了这种微妙的牵绊?   李承恩沿来时路亦步亦趋往回走,到一棵大树下止住步子,一手抵在树干上,一手又按起微微发痒的眼睛。   “你最好不要揉哦。”懒洋洋的暧昧轻笑飘来,那是牡丹无疑。   “你——”李承恩警告他,“休要再耍花样,事不过三,李某的容忍有限。”墓中机关,溪边陷害,加上挑拨白崖村民众,致使他与叶英如履薄冰,这笔账迟早要算,至于是迟还是早端看后续罢了。   “哦呵呵呵。”牡丹扭着水蛇般的身段偎过来,拍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真是冤枉,我只对你动点手脚,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将军可要明鉴。”   李承恩横眉怒目震开他,“想试试三道剑气爆出么?”   “啧啧啧。”牡丹瞥了眼远处的叶英,哼道:“那冷冰冰不解风情的无趣剑者,将军抱得甚是惬意,怎么别人碰一下都不成?”   污言秽语——   李承恩冷下脸道:“如若真心不计后果,李某可以保证,你体内的剑气即便解了,日后也有让你痛不欲生之事如影随形。”   “哈?!”牡丹睁大眼上下打量这双眸与臂膀皆伤的男人,明明虎落平阳居然还能撂下狠话反守为攻,“我倒是好奇,将军有何法子让我痛不欲生。”再饱受折磨的苦难他都经历过,那绝非凡夫俗子能够想象,天下还有什么能打击到他?   李承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信何妨一试?”   牡丹为他成竹在胸的一笑莫名心惊,甩了甩连番折腾刮成布条的袖子,“哼,那群愚民只需三言两语就对大唐仇视不已,难道说,叶英除去山精,他们就能改变观念对你投诚?”别忘了人心啊最是善变。   “也许不会改。”李承恩淡然自若道:“可人对英雄的崇拜自古皆然。”   足以让他们抛开一切私念勇往直前。   拾   山精可没这么容易对付,杀不死会反受其害。   牡丹一瞅叶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俨然没有练箭的架势,就嘲弄李承恩所托非人。但对方置若罔闻,他甚是无趣便先行一步。正午,于诚节亲自来给李承恩与叶英送饭,发现两人一边一个遥遥相对,纳闷道:“大将军不是要指点叶庄主么?为何会在此地?”   “该说的都说了,给叶庄主留点余暇吧。”李承恩一指双眼,“想不到抹过白崖族的土药后,眼睛已适应日照,不知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特效?”   “土药的妙处不胜繁举。”于诚节与有荣焉道:“比方说水土不适……哦,大将军若觉得有用,可带走些。”   “那就多谢族长。”也许此药对天策军而言将会是不时之需。   “来之前我遇到阿拉木曲比。”于诚节满怀忧色,“他好像有点不安……咳……大将军是把那件事告诉他了么?”   李承恩拿起一个糯米粑咬下去,“没,但我有警告他。”   “阿萨辛没想到阿拉木曲比会遇到浪穹诏小公主,并勾起他对母亲的挂念,私自回到王妃墓祭拜。”于诚节为幼时玩伴感到痛惜,“可惜,王妃墓被盗用尚不足以动摇他对教主的迷恋,那阿萨辛是个狡猾的大骗子,他在红衣教的信众面前妖言惑众,不知多少人被蒙在鼓里,视其为救赎。”   “不错,务必护好被你们救下的严家血脉。”李承恩提醒他道,“只有他们可以向世人证明阿萨辛是如何一步步嫁祸严家。”   害牡丹男不男女不女无所依傍。   “如果可以真不希望让阿拉木知道。”于诚节于心不忍道:“这会是他的致命打击。”   “其实这件事,他早晚会发现端倪。”糯米粑口感不错,李承恩又吃一个,“王妃墓在风水上得天独厚,布满暗道机关,阿萨辛借花献佛把它供给阁逻凤,成为南诏在大唐的据点,显然,阿萨辛不在意牡丹的感受……而阁逻凤也笼络红衣教、天一教为他做事,南诏如虎添翼,若不各个击破实难瓦解。”   从红衣教内部下手,让他们自顾不暇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那一切由大将军斟酌。”于诚节交给他一封书函,“这是我亲笔所书,是南疆文,有印信为证,近年南疆诸变皆在其上,包括……阿拉木一族的种种变故,若有机会还请将军上呈给大唐皇帝陛下。”   他说得虽含蓄,李承恩明白了。   牡丹性情难以捉摸,于诚节不可能跟他一起面圣,若遇朝中颠倒黑白的奸诈臣子,空口白话谁会信他?   一封信胜过千言万语。   李承恩收好之后拱手道:“请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那就不打扰了。”于诚节让随侍把吃的放到他手里,“叶庄主的饭食放在将军这里,等下你给他吧。”   “好。”   于诚节尚要筹备其他祭祀事宜,没有多做逗留,李承恩心忖,叶英太过专心怕是不去提醒不行,一转头来找他。正如牡丹所言,叶英的确没什么大动静,他在原地垂眼冥想,反复推敲李承恩对他说过的话。   那些动作要一气呵成没几年功夫难以企及,可惜他没有那么多光阴虚耗。   李承恩唤他的名。   叶英朝他抬手引弓,砰,挟劲风之势破空袭来,李承恩闻声而动,侧身一闪,刹那间意识到哪里不对。   “庄主……这惊弓之鸟不好当啊。”   叶英以弓点地道:“抱歉,我想试试,看可否以剑气代箭镞。”   “只论杀伤力,自是心剑无与伦比。”李承恩与他面对面坐在草坪上,“可叶庄主最远能伤到百步开外么?”   叶英眼睫微动,“一定要这么远?”   “是。”李承恩毫不含糊道。   “不能。”藏剑家传功夫是近身相斗,连心剑也鞭长莫及,莫非只能依赖箭术?   “山精不是一般猛兽,若能围杀,就不至于让白崖村的人头疼,庄主切勿靠近。”李承恩想起他还没吃东西,“先吃苗人的小食吧。”   叶英把弓箭放在膝上,碰到他的手才接下糯米粑,咬了一口微微蹙眉。   “怎么样?”李承恩问。   “唔……有点怪。”   李承恩失笑,“这东西外面被炸过很脆,里面黏,是不是庄主不太习惯?”   叶英喜欢清淡利口的食物,可听他兴致勃勃,开口道:“将军喜欢就都吃了吧。”   “李某吃饱了。”李承恩托他的手心往上抬,“庄主先填肚子,等这里诸事皆毕,我请庄主到洛阳吃顿好的。”   “无需将军破费。”   “不破费!”李承恩似笑非笑一摆手,“若是寻常的山珍海味,庄主也不稀罕,唯独刘梦阳道长的手艺不能错过。”   刘梦阳?一个依稀是在哪里听过的名字,叶英微露茫然。   “关于这位道长,哦不,现在应该说这位夫人,被她那眼高于顶的夫君赞得上天下地世间仅有。”李承恩说到一半拍了拍前额,“啧,还是没把话说清,刘道长原是纯阳宫弟子,后来下嫁我天策府的壮武将军。”   竟是杨宁的妻子……莫怪乎耳熟,有段日子,天策府将军与纯阳宫弟子之间联姻成就一段江湖佳话。   “杨宁这小子性子直,为报父仇想要悔婚。”李承恩无比庆幸地笑道:“好在婚宴当日被雪阳一顿拳头打醒,不然,新郎官落跑,我天策府要怎么给新娘子及纯阳宫交待?”   像在听一个说书人笑谈恩怨,叶英浑然不觉已把手里的糯米粑吃完。   “年轻人吵吵闹闹没什么打紧……”也不晓得李承恩想起什么,声音倏然低落下去,“懂得珍惜就不晚。”   “将军。”   “哈,杨宁那只笨雕把庄主与我甩到山崖下那个深涧里,吃他一顿饭不该么?”李承恩勾起唇角。   “嗯。”   “那便一言为定。”李承恩很快神色如常地起身,“庄主不如回住处歇一下,午后再来练箭?”   “不了,将军先请。”   这会儿天很暖,到处是亮亮的光,李承恩试着睁了睁眼,有模糊的影子在摇曳,白色的,金色的,慢慢交织成优美的轮廓——   那道影子在不断重复一串动作,宛在天边,近在眼前。   朦胧又看不真切。   李承恩抬手,肩臂还是很痛,想要握枪久点都不容易,何况弯弓搭箭?虽是很信任那人,昨夜却梦到不好的结果。   于是心燥了。   叶英已掌握箭术要诀,而藏剑山庄的弟子在腕力、臂力上都有优势,应该可以放手一搏。李承恩在百米开外抛出活靶都被一一命中,精准方面叶英自有独到之处,这点纵是天弓营出身的他也甘拜下风。   “山精的命门在哪里?”叶英边缠虎口处的纱布边问。   “双眼。”   “那叶某明日入林。”   “这……庄主准备好了?”李承恩下意识拨弄拇指上的黄玉扳指,想起一件被忽略的事,“把右手给我。”   叶英不明所以地伸过去。   李承恩碰到他指缝间缠绕的纱,那薄薄的面上浸染腥红,当即心生自责,“是我大意。”脱去自己所戴之物套进对方白净的大拇指。   冰凉光滑的扳指上留有一丝那人的体热,叶英狐疑道:“为何如此?”   “这东西叫‘韘’,戴在指上再去扣弦会好很多。”李承恩转了转那不太紧的扳指,“庄主骨节修长,可能略松,先凑合一下吧。”   叶英要铸剑,少不得磕磕碰碰,也从不在手上戴什么,这样被牵过手套上扳指,整个人都陷入网罗似的愣在那里——   他不动,李承恩也不动。   “身边将士都有扳指护手,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竟是忘了……庄主手上的韘是陛下钦赐,记得老朱跟我说过,玉上有黄眼,可辟邪。”   真能趋吉避凶怎么会沦落在此?   若在平日,李承恩也是不信的,但连续几晚都梦到叶英在杀山精时发生意外,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御赐之物不便领受。”这极私的物件,要不得,叶英欲拔那枚韘。   “求个安心。”李承恩拦下他的举动。   “将军应当深谙用人之道。”   是,疑人勿用用人莫疑,但他没有信不过叶英,于是低眉苦笑,“真真两回事,庄主误会了李某。”   叶英偏着头,道:“来蜀中前,晖弟在灵隐寺求签,其中一签是我的。”想了想,“如今记不得那签的内容,可诗中满是杀伐之气。”   所以,即使发生什么也不怪他?   得知叶英有谶言在身,李承恩的神色比方才更为凝重,“那就不要摘。”罢了补一句,“这是我私心。”   人一走过那段年少意气的岁月,多少悟出几分得失之道——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既然不为己存才能隽永,那又何必占据?好看的,只想远远看一眼,好听的,只求静静听一声,之后,万物归于寻常。   他日山水有相逢,人面桃花,春风如坐,此生也不枉了。   前尘萦回,人影交错,都是他与他的过往,叶英额角的梅花印隐隐刺疼,当下分了神没再动指上的韘。   “于诚节会派熟悉地形的猎户随行,负责除掉沿途野兽,等到深处就不能再往前,得焚香引怪……”李承恩絮絮叨叨跟叶英说要注意的事事项,一开始那人还会应两声,后来逐渐没了动静,只有浅浅的呼吸。他转过头,模糊的视线已能分辨事物,剑者静坐在树下,双手握弓杵在面前,大约是睡着了。   李承恩无法确定,也不想到惊扰他,毕竟这些天叶英忙于练箭,没有好好安歇,每次他来到林中,那人都在引弓,也分不清是刚来还是根本没有离开。   炊烟袅袅,灯火百家,青山透出万千紫气,垂天的火烧云映在林木之间,叶英被照得脸颊发烫,眉尖不适地动了动,像要避开黑暗前的那抹绚烂,李承恩绕到他的另一侧,举起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反手掩去余晖洒下的点点热度,为他挣得片刻休憩。   “睡吧。”   简单一句如有魔魅之力,叶英醒来时也很讶异,由于家教甚严,他从未在人前放纵——   比如说,睡着。   即使再累也会正襟危坐,即使再困也会强打精神,而不是倚在别人肩上入睡。   听了听,对方也在打盹,叶英拍拍他,“将军?”   事实上李承恩一直未眠,怕他醒来不好意思,干脆顺势而为,等叶英呼唤,佯装困意浓浓,“嗯……庄主,怎么天都黑了?”   天黑了?   叶英敏锐地捕捉到异样,“你的眼睛?”   “啊!”李承恩来回踱步,“比先前好很多,能视物……就是……”   叶英跟在他后面,“就是什么?”   李承恩回望他,认真道:“重影,让我看不清……你的眉眼。”   大咧咧,火辣辣,无一字不重敲心扉。   “快痊愈了。”叶英前言不搭后语,冒出一句风马牛不及的话,“之前我还拿着弓……”   原来逗他这么有趣,很难想象如此敏感的人便是那淡漠如斯的藏剑山庄大庄主,李承恩把立在不远处的弓交给叶英,“它在这里。”   尝试以拇指的韘来扣弦,叶英练了几次,很快上手。   又一轮拂晓。   于诚节和几位长老带着挑选出来的猎户送叶英入林,李承恩本想随行再走一段,等要点香再撤,被于诚节拦住,说是人多动静大,万一惊动到深处的山精,让它变得狂暴,反而不利于击杀,叶英跟猎户两人足矣。   “小心。”李承恩不厌其烦道:“莫让它距你太近。”   “晓得。”   叶英背好箭囊,手持弯弓,径自与猎户往平日禁止村民靠近的一片雾霭林走去。清晨下了一会儿小雨,林子里的湿气很重,地上也有些泥泞,好在不是疏松的土,加上叶英有意施展轻功,踩在上面不但没有深陷,连脚印都只是前方带路之人的。   叶英不会讲南疆方言,猎户也不会说大唐官话,途中并无交谈,反益于察觉动静,那些心怀不轨的野猪、豺狼越来越多,猎户累得气喘吁吁,可李承恩与于诚节却让叶英保持体力,不要妄动,那抽出箭囊的一支箭,始终没有机会施展。   这时,猎户裹足不前,叽里咕噜手舞足蹈,用树杈在土壤上画圈,把小巧的香炉置于中央,点燃后顺原路返回。   很快特殊的异香飘散在林中。   叶英知道他要面临的山精即将出现,于是引弓搭箭,聚精会神把注意力放在未知的方位上,慢慢移动,与此同时,静静聆听穿林打叶之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响起——   叶英当机立断箭指西南,而后拉弓,可在那箭射出之前,被拉满的弦不等放手就噌一下断了,若非拇指上戴着韘,巨大的反冲力足以震断大拇手指。   大事不妙。   拾壹   生杀予夺皆在转瞬。   失去最佳时机,按照李承恩叮嘱的话,叶英就该当即撤离。可若这么走了,无疑于是打草惊蛇,今年傩戏祭祀之物会比往年更少,最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因诸多族民反对,被困在这座村落里无法与外面取得联系。   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了。   打定主意,叶英便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一排剑阵应劫而出,严阵以待。风比方才更急了些,也不知是谁借谁势,奔来的山精在嘶吼中越来越近,叶英身形微移,扬袖低喝,“芳华易尽,剑雨满天!”   那排剑气如有神驭,铺天盖地袭向刚刚露面的怪物。   一般来说,被叶英的剑碰到是非死即伤,然而,在他没留任何余地的情况下,山精不仅没有受伤,反而越发穷凶极恶,穿过剑雨扑向剑者。即使看不见,也能在破风的恶爪下洞察到形势有多不利。眨眼功夫,双方已是一进一退,藏剑的轻功独步武林,辗转腾挪,应是轻松以对,可这山精不但猛,连身法也快得出奇,叶英刚稳住它便跟了上来,那锋利的指尖闪着寒光在眉心一划。太近了,险些被它破相,饶是如此也被抓开了胸前饰物,叶英不敢迟疑,迅速跃至临近的树上,一手揽枝,另一手似摘花飞叶,闻声掷出,山精的注意力都被那片叶子吸引,叶英趁势以鱼跃近身,再一次尝试控制它。可惜,当一巴掌真真正正打上去,才发现山精是软硬不吃,内力也好外功也罢,在无形中化消任何重击。这个关头想要撤身已是万难,叶英拼尽周身气力,以双臂抗住山精下压之势,在不断沉腰的某个刹那想起李承恩的话。   命门——   现在不过咫尺之间,不正是大好机会?叶英侧过头,正对杵在原地没能释出的箭,索性一探首,以牙咬住箭尾并垂下双臂。山精见状,嗷一嗓子就要去咬那白净诱人的脖子,哪知叶英倏然转头,舌尖一顶迎面吐出。   噗!粘稠的液体溅出——   叶英下意识一挡,手背灼伤大块,连拇指上的韘也被沾污。   命门被破,山精如罩门大开,叶英似惊鸿掠影游走在它四周,剑意频发,顷刻将那庞然大物击溃在地,荡起遮天蔽日般的烟尘。   “呼……”   叶英静静地站在旁边,胸坎一阵起伏。风随之缓了下来,轻轻撩拨那宽大的袖角。滴滴答答溅下去的也不知是汗还是鲜血,受到巨大压力的手臂连抬一下都很困难,指尖更是麻木,想要抓住崩坏的弓却只能任其从指缝坠落。   来时,他步履轻盈,可以无视林间沼泽,如今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一个不慎就深陷在泥淖里无法自拔。   正在踟蹰间远处传来笃笃箫声——   那箫音起初若有似无飘忽不定,这会儿又如穿云裂石震慑人心,以叶英修为本可自持,但当下身受重伤,被尖锐的音波震得经脉逆行,口洽朱红,神情恍惚起来,随之昏厥过去。   不久,出现一双不似中土之人所穿的靴子。来人身形高硕,一袭白衫内里则是短打衣靠,大斗篷半掩风霜,气息浑厚。左手揽住他,右手将青玉色的箫掖在腰后,啧啧两声,“好俊的功夫……换了是我那口刀,也未必能一举除掉这头山精。”   叶英在昏迷中皱了皱眉。   “看你这打扮应该就是心剑叶英。”他挑起利眉,“找到你,离那物也不远了,好啊,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沿白崖村猎户来去时的脚印很快出了林子,守在外面的村民一个个神色戒备,当看到是两个人出来,无不骇然失色,更有甚者拉弓上手对准背负叶英的男人。李承恩的眼睛虽没完全好,却无大碍,他也被这一幕惊了下,醒过神,旋即以没受伤的手抄起自己的枪抵在那人咽喉处,“放下他。”   男子满口无辜,“唉,若要害他,我只需袖手旁观,何必将他救出泥淖?”   李承恩回首对于诚节示意,请他不要让村民放箭,而后枪尖触地,一手将叶英接过来,听他吐纳不匀,不由得担心起来,再往下,胸前衣襟也被抓破,还不知有没有伤到身子,在外面也不好查看……最重要的是那双手被什么灼伤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看得人触目惊心,可想而知经过怎样一番殊死搏斗。   他不是告诉过他不要硬碰硬么?这个人实在是固执得很,若一击不中撤回来就好,实在不该兵行险招。   “皮肉伤抹点药就好。”对面的男子勾起唇角,“至于他的内伤……我可以治。”   李承恩朦胧的视线终于从叶英身上移至陌生人脸上,“阁下怎会在此?”   “在下姓何名欢,来自西域……此次到巴蜀寻人,可惜慌不择路,差点被山精所伤,若不是这位侠士,怕要命丧当场。”   “那山精呢?”提心吊胆的于诚节赶忙问。   “死了。”何欢指了指叶英,“是他所诛。”   “啊!感谢神明庇佑——”于诚节双手伸向天空,举高族杖,叽里咕噜宣布一大堆话,村民们先是眨了眨眼,很快欢声雷动,在族长的领导下纷纷给叶英行礼,说是要感谢大英雄的仗义出手。   “先给叶庄主治伤。”李承恩试着去抱叶英,可惜另一只手还是用不上力,只好与何欢一人一边搀着叶英往竹楼走。   于诚节吩咐村民进林收拾残局,从今以后,不再限制狩猎范围。   冷眼在旁的牡丹哼了一嗓子,“命挺大嘛。”   姓何的男子不着痕迹打量妖里妖气的他,露出几许玩味,却没说什么,上到竹楼二层,已有村民打来热水,并把疗伤的土药摆在木桌上。两人合力把叶英放在竹榻上,李承恩留何欢一人在旁递药,弯腰在叶英耳边道声“冒犯”,小心翼翼取下破损的肩领揭开前襟,幸好这身衣衫在胸口有坚硬的饰物,不然,山精一爪子下去非要开膛不可,就算这样,那白净的胸膛也破了皮,留下深深的痕迹,没有十天半个月绝难消肿。   “诶?瞧他的手。”   闻言,李承恩心头一紧,但见叶英手上略微显大的韘在指尖向下时,竟未滑落。   何欢抚着下颌道:“黏住了么……”   李承恩纳闷地亲自拨弄,也觉得像是黏在指上,再要用力会伤及骨节,只得暂且作罢。   处理完叶英的外伤,何欢抽箫,指尖捻孔又吹一曲,罢了刚要开口,背心微微刺痛,被一瞬不瞬观察他许久的李承恩挟制。   “再说一次你是谁。”   以音律之法疗伤并不罕见,也不多见,在李承恩的印象里,除了长歌门、七秀与万花谷弟子,中原其他派门精通此道的人屈指可数。   何欢淡淡一哂,“何欢,西域客。”   “你没有那边的口音,休要混淆视听。”   “那正是我来此的缘由。”他把玩着手里的箫,在额头点了点,“因受过重创,导致失了一段记忆,救下我的人将我带到西域,可惜那里的医者对此束手无策,听闻万花谷杏林弟子肉白骨活死人,‘活人不医’裴元更是妙手回春……他既离开青岩去了巴蜀,在下便慕名跟来,但巴蜀的地形太过复杂,我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   “那倒稀奇。”李承恩对他的话难以全然取信,“你为何不去万花谷寻医,偏要等那位活人不医出谷才肯现身?”   何欢答得干脆,“我不能进万花谷。”   “不能?”他越是这么说,李承恩越是满腹疑窦,“万花谷一向来去自由,除非,你做了不容于其门下之事。”顿了顿,“与其说你寻的是人,不如说寻的是过去。”   寻找过去?   是,没有过去的人就像行走在一片沙漠之中,风过无痕,回首时满目荒凉。   既是来无来处,也就去无去处。   那么一生何欢?   不指望别人理解,何欢拉下大斗篷,露出黝深的眸与胡子拉碴的脸颊,“何必对一个过客追根寻底?你该想的是为何他有弓有箭却与山精近身搏斗。”   “这点你无须过问。”李承恩瞅着那管箫,“治好他的内伤,反之,别指望轻易出村。”   “那几位走时可别忘记捎带上我。”   “我何时说过要走?”李承恩发出冷笑。   “你是没说过。”   被他将了一军的何欢别开眼,又奏箫音,没再辩驳一字。   中途那昏迷的人醒来一会儿,耳语几句又睡过去,李承恩虽不确定他是否完全清醒,但这种情形下也是八九不离十,便找于诚节商议。   “为何这么匆忙?”   李承恩不答反问,“叶庄主狩猎用的弓箭是族长亲自挑选?”   “对,弓与箭都由村里最好的师傅赶制。”于诚节不解道:“莫非与叶庄主受伤有关?”   “中原有句俗话叫‘疏不间亲’。”李承恩眼神一烁,“可眼下李某不得不说,村里有人在暗地里与你对峙。”   于诚节从没想过白崖村内部会有人作祟,不禁握着族杖,心情沉郁起来,“那趁祭祀之夜大家都在欢庆,我护送你们走。”   “也好。”   “牡丹和这个叫何欢的人要随我们一起离开。”   “大将军……”于诚节始终放不下幼年玩伴,“不能放过阿拉木曲比吗?”   “那要看他的选择。”李承恩睨向窗外那道影子,“即便现在我让他走,他也不会走。”   叶英不化解那三道剑气,牡丹始终不得自由。   于诚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先养精蓄锐,自己则去筹备祭祀之夜。   何欢以箫音为叶英疗伤,消耗太多真气,乏了也去歇息,剩下李承恩固守。叶英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李承恩将人扶起,覆在他胸前那件毛茸茸的兽皮大氅滑下腰际。   “嗯……”刚苏醒的人嗓子干涩,身子发热,察觉到前襟大敞,而敷在肌肤上的药膏尚未散去凉意,说明才抹过不久。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好歹生于钟鼎之家,几曾在人前这般衣衫不整?   叶英潜意识里呆了呆。   那茫然的神色反比平日徒增几分生气,雪发凌乱,眸光似水,看得李承恩心尖发软,清清嗓子道:“庄主运功看看?”   叶英依言提气,四肢百骸皆是舒畅,“并无不妥。”   看来何欢还真有两下子,虽有诸多疑虑,当下却要缓上一缓,李承恩正色道:“为免夜长梦多,于诚节会在今晚送咱们离村,只是要劳你忍伤奔波了。”   “我无大碍。”叶英对皮肉伤没多少感觉,但想起指上那枚韘,拔了一下诧异道:“这扳指好像……去不掉。”   “庄主是不是碰到什么?”   叶英用了不小的力道,指节被勒得发白还是没法脱出,“山精死时有溅到它的血。”   “别勉强。”李承恩一把覆住他修长的手,“先戴着,等想到法子再取不迟。”   “若是无法呢?”叶英问。   御赐之物不可易手,被人一状告到天子那里,该当如何?   “那就只好据实以告。”李承恩也很好奇为何笑得出来,明明有一群人在朝中窥伺,等着抓小辫子,而他全不在乎,“天子并非不近人情。”   “晓得了。”   见他一脸认真,李承恩生怕出什么意外,忍不住道:“或是……以藏剑山庄的技艺,打造一枚外观看上去相差无几的‘韘’给我?”   “这不算是欺君么?”叶英淡淡地道。   李承恩豪爽地大笑,“哈哈哈哈……李某只知‘穷则变,变则通’!”   叶英低下头,一手捏着另一手上的扳指,沉思道:“待我归庄,仍不能取下,便打造一枚给将军应急。”   “好。”李承恩开始往他手背上抹药。   叶英的胳膊向内收了一下。   “很痛?”李承恩疑惑道。   “没——”叶英摸索着想把药膏拿走,“叶某醒了,可自行处理。”   “还是我来吧。”一时起了逗弄之意,李承恩故意把药膏推远些,瞅着他的指尖与小瓷瓶擦身而过,不由得莞尔,“虽是肩肘无法负重,轻便的事儿还难不倒我。”   “那你的眼?”   “哦,看久了会有点酸,好在已不那么模糊。”言罢,注意到叶英看似沉静的面容下,那白嫩的耳垂与细长的脖颈无不泛红,李承恩眯着眼想了想,陡然悟道:“昨日给庄主上药时还不大好,蹭到了亵衣跟外衫。”   叶英攥着兽皮大氅迂了口气,“无……碍,脏便脏了。”   “先用这件大氅取暖吧。”为免他再尴尬,李承恩岔开话题,“今日要赶夜路,还是有点凉的,等回到镇子上再采买新衣。”   叶英默默颔首。   “对了。”李承恩沾了沾药膏沿伤口外围揉捻,“除掉山精后,你是被一名西域来的男子带出林子,记不记得昏迷前发生过什么?”   手背上的灼痛在逐渐消减,叶英放松不少,偏过头仔细回溯,“有听到箫音,再发生什么就没印象了。”   这一想那种恍惚又袭上心扉,连李承恩叫他都无反应,兀自沉湎。   拾贰   李承恩唤他两声还没动静,只好在叶英虎口上掐了一下。   那一刻,斯人绽出怪异的笑,淡漠不见,只余明艳,一如月下盛开的海棠,闭合的眼睛倏然睁开,发出短促的疑问,“诶?”   李承恩凝视着他一闪而逝的变化,心绪万千,要说没被方才一幕惊艳到,那是自欺欺人。叶家几位兄弟,但凡李承恩见过的无不是人中翘楚,何况又笑得那般勾魂摄魄?直到现在心跳也不大稳,可……那还是叶英么?   不,那人的风华与剑意都是内敛的,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轻释,一定是哪里不对。   叶英被他掐得隐隐作痛,“大将军?”   “你刚刚……”放开手,李承恩犹豫如何措辞,彼时的叶英与往日大相径庭,甚至说判若两人,不是亲眼目睹很难相信。   咚咚咚——   有人在敲竹门,李承恩认出那步子是何欢的,揉了揉额角道:“进来。”   “叶庄主该听箫了。”   “你奏吧。”李承恩让开位置站到角落里。   何欢随眼瞥向醒过来的雪发剑者,因他对陌生人有所戒备地向后挪了挪而触动心弦,竟没了下一步举动。   李承恩不悦地提醒他,“箫。”   “睁开你的眼。”何欢自顾自对叶英道。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人费解,叶英倒没因被冒犯而生气,只平静地说:“叶某目不能视。”   “何欢。”李承恩又一次在后敦促他。   何欢一转手里的箫,“罢了,即使跟那人很像,也不能说明什么。”   “你在印证什么?”叶英晓得是面前之人把他救出林子,也不觉得他有任何敌意,可那言外之意颇有几分隐情。   长箫抵在唇边,何欢垂下眼睫,“隐约有个人……也是满头白发……他用剑指着我……恨不得我死。”可他记不清那人的容貌,也记不住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越想捕捉越是虚无缥缈,或许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幻觉。   叶英一听,念及家中兄弟姊妹,只三弟与他是盛年白首,而三弟当年与妻兄在乐山大战三天四夜,导致两败俱伤,虽蒙其岳父大人柳风骨救治,打通奇经八脉恢复功力,柳浮云却始终生死未卜。   叶英没遇到过柳浮云,三弟也对当年的事讳莫如深,眼下这名男子……   “你用箫?”   何欢“哈”一声笑,“可以这么说。”反正刀已多年不用,一管洞箫足矣纵横江湖,提不提差别不大。   ——他不是刀客。   那应该与霸刀山庄二少爷关系不大,要知道,柳老爷子把吞吴刀传给二儿子,便是要他将霸王刀法发扬光大。虽然,柳静海说柳浮云无端成了明教护法,总不至于连刀也弃之不用,叶英遗憾地想,这人……不是柳浮云。   再度响起的箫音,承载了无限心事,惆怅,落寞,倦然。   良久之后,何欢踱下那座竹楼,他在一排花簇边被人叫住,那妩媚身姿倚了过来,肆无忌惮搭住他的肩,妖里妖气道:“你骗他们,可以,骗我,可不行。”   何欢目不斜视地用箫拨开他的手,“是么?”   “这箫我在阿萨辛大人珍藏的一卷画像上见过。”牡丹酸酸溜溜地道:“是明教陆危楼所持,没错吧。”   何欢一把掩住他的唇,“住口。”   牡丹趁势伸出舌头舔他的掌心,在对方厌恶地撇开手时,露出一抹得色,“说中了?让我猜猜你是哪位吧。”   能拿到陆危楼的贴身之物,必是他器重的左膀右臂。   “你是聪明人,想脱离他们的掌控,就不要多嘴。”何欢不为所动地道:“你我不如做一笔交易。”   “说来听听。”牡丹不甚在意地把耳朵凑到跟前。   “我要山河社稷图。”   牡丹抛了个媚眼给他,“呦,那东西不是被贵教叛徒萧沙献给南诏王了么?我记得,还被你们明教中人抢走一半啊。”   “血眼龙王与建宁王投奔南诏是形势所迫,一旦中原沦丧,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不会这么傻。”何欢冷冷道:“萧沙为这张图被关在达摩洞多年,怎么可能轻易被抢走一半,除了他心虚,想趁机挑起南诏王与明教之间的矛盾,挣得片刻喘息,别无可能。”   “不承认图被一分为二也无妨,刚才那些都是你的推测,并无真凭实据。”   “是么?可我刚到巴蜀便在唐门外看了一出好戏。”何欢双手抱臂晃悠悠道:“叶家五庄主被唐门千金唐子衣与其未婚夫高昌爵暗算,据这两口子说,建宁王把真正的图放在了一座王妃墓中,由于是萧沙亲手所封,只有红尘一脉的心法能解,南诏王做梦也想不到,他给投奔南诏之人的据点被拿来藏赃吧。”   牡丹气得眼皮乱跳咬牙切齿。   他不懂阿萨辛大人为何把自家母妃墓这座风水宝地献给南诏王,即便南诏与红衣教再怎么交好,也不必殷勤至此,还是说……对阿萨辛大人而言他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一向不曾怀疑过主上的牡丹也有些许不安了。   “原来,那时候你也在附近。”   “你们都下密道了。”何欢促狭地沉沉一笑,“我自然要好好招待留在外面的那对奸夫淫妇啊,可惜上来的只有叶凡跟一名女子,你们三个踪迹不见。”   “我倒是想上去。”牡丹无不讽刺地哼道。   叶凡上来以后找不到唐子衣与高昌爵,又有伤在身无计可施,带余姑娘乘雕飞了。何欢不信那三人会死在坍塌的密道里,就沿王妃墓的山势走向兜转数日,果然,在一座雾霭弥漫的林子里遇到了跟山精缠斗的叶英。   “李承恩出现在巴蜀,绝不单纯,他若拿到山河社稷图定然归还朝廷。”何欢倚在一棵树下,慢条斯理道:“今夜族长会带我们离开这个村子,你说,出去以后,李承恩会怎么处置身为红衣教高层的你?”   聪明如牡丹立马一眨媚眼,“你说吧。”   “痛快,那我就直言了。”何欢让牡丹伸出一只手,用箫在他掌心写下几字。   “什么?”牡丹沉下脸,“你这摆明是在阴我。”   “你不信?”   “叶英人称心剑,其意念之强大定力之非凡岂可小觑?”牡丹领教过叶英的厉害,根本不认为有那种侥幸。   “要不要来赌一把?”何欢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输了不会比死更糟,赢了你我都得益。”   但是,山河社稷图他势在必得。   是夜,于诚节果然依照约定将他们带出白崖村。   临别在即,彼此都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于诚节怔怔地瞅着牡丹,看得对方恍若时光倒流,又回到十几年前,他在南诏皇宫外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当时年少烂漫,哪里知晓会有后来的变故?   “你怎么跟族里的长老交待?”牡丹别开眼道。   于诚节淡淡一笑,“虽不该一人做主,但是,念诸位侠士的恩德,他们不会多做纠缠。”   “天真的傻子!”   牡丹一甩袖子头也不回走了,何欢紧随其后。   “阿拉木……”于诚节苦笑着目送他的背影,“但愿还能再见到你。”   流云避月,透着满地凄清,一种不祥之感浮上心头,李承恩凛凛神,“待大军压境之日还请族长指点迷津。”   “义兄倒行逆施,在下必会竭尽所能阻止他,只望将军铁蹄之下留得几分情面,勿要伤我子民。”于诚节拱手道。   “这是该然。”   “恕不远送……再往前出了林子,有一条河,等到天亮有船夫会摆渡你们到对岸,那时离渝州近郊不远矣。”   “多谢,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于诚节不能在祭祀之夜消失太久,李承恩与叶英也不能放任那两人离得太远,很快追了上去。碍于叶英有伤在身,虽是经过箫音治疗好了不少,走远路还是力不从心,一路下来气喘吁吁。   李承恩想要扶他一把又怕他为此不悦,骨子里好强的人,最是轻碰不得。   何欢抬眼看看天,“离日出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休息一下。”   “我随意。”牡丹抖掉下摆沾到的叶子,“反正也不用担心有追兵,不过,看那位将军跟叶大庄主肯不肯啊……”   “歇吧。”   听到李承恩的决定,叶英轻轻道:“将军不必如此。”   “反正现在到了河边也没法渡河。”李承恩席地而坐,“缓缓无碍的。”   叶英摸索着坐在旁侧,被林间的风一吹,拢紧大髦。   注意到他因体虚而畏寒,李承恩四下张望,“我去拣点断枝残叶来烤火。”   “不必了。”叶英本想拉他一下,哪知力道失控,差点把袖子扯下来。   “看来庄主被那山精震伤的手没有大碍了。”李承恩还不忘打趣。   叶英可笑不出来,他很少会拿捏不了分寸,尤其还不是舞刀弄剑,只是一些寻常举止,方才的状况委实诡异。   对面的牡丹给何欢使了个眼色,以口形无声无息问他,“你说李承恩功力如何?”   何欢却所答非所问,“那人心思之深难以判定。”   “有个法子——”牡丹挑挑眉,“端看你是肯还是不肯。”   “不必拐弯抹角。”   “调虎离山,暗渡陈仓,隔岸观火。”   何欢顿了一下,“我调走一个,促使另一个给你解剑气,然后等他们自相残杀,你我联手坐山观虎斗?”   牡丹望着他眉眼分明的五官,“不好么?”   “对你是无一不利。”何欢迎视下来,完全不吃他那套迷魂术。   牡丹扫兴地啐了口。   何欢也不睬他,径自走向李承恩,“我有话想跟你说。”   李承恩抬起头,淡淡道:“愿闻其详。”   “借一步。”   李承恩见他坚持要单独交谈,给叶英打了个招呼,随何欢去往林外的河边,“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言无妨。”   何欢开门见山道:“将军可觉得那位庄主有哪里不妥?”   “此话何意?”李承恩面沉似水。   “并非我有意挑唆。”何欢瞅了那边一眼,牡丹接触到他的眸光,不着痕迹地靠近叶英,“只是几日下来,时不时会遇到他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   “比如?”   “有次我在给他吹曲,他忽然来抓我的手腕,力道很强。”何欢撩开袖子,伸出指印深重的手腕给他看,“若不是我及时震开,很可能被他捏断。”   “有这种事?”李承恩狐疑地盯着那还未消褪的痕迹,“为何你当时不说。”若说叶英有些地方反常,他倒不是没有遇过,但也不像何欢所言这么危险。   “就那么一下,很快无事了,他还问我怎么不吹曲。”   “你吹得什么曲?”   “就那首我给他疗伤曲,你也听过。”何欢趁机一按箫孔,“要不再示范一次给你。”   不等李承恩答应那曲子便流泻而出。   不远处传来牡丹一声痛呼,两人都吓了一跳,李承恩急于确认叶英的安危,跑过来一看,有些傻眼。   那把牡丹摔翻在地的人正是叶英,他双眼仍阖,扬起手,好像还要再落一掌。   李承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单手架住那只胳膊,“庄主,清醒点!”   何欢趁机扶起跌落在地牡丹,对方以眼神告诉他,大事已成,两人不约而同往后退,摆出看好戏的姿态。   叶英只说两字:“放手。”   李承恩自然不肯轻放,“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何事?”   叶英不再多言,转腕撤手,直扑李承恩的面门。   李承恩不敢有丝毫怠慢,扶摇直上,凌空一跃到他后方,打算先把人制住,再想方设法令他恢复神智。   “某助你一臂之力。”何欢持箫又吹。   叶英的动作比方才更为激进,敏捷地旋身而起,一排剑气随之环绕。   “勿要再吹——”   李承恩话音未落,牡丹也来插手,“我帮将军!”   叶英听到那两人的话,将他们三个统统视为敌人,旋即交手。平心而论四人之间哪个也不是心剑对手,然而,负伤在身的情况下以一敌三,叶英不免掣肘。   李承恩发现牡丹下手极狠,哪里像被三道剑气制约的人?而现在听到的箫曲也不是先前所听的那个节奏,从低柔沉缓变得高亢激扬,莫说叶英,就连他听了也觉得气血翻涌,心神不宁。   那二人想做什么?   李承恩边要应对武功高深的叶英,边要分心化解牡丹对叶英的杀招,还要凝神不为箫音蛊惑,一时汗流浃背竟比战场厮杀还要紧张,生怕稍有不慎,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可那牡丹不会手下留情,知他一手不便,干脆虚晃一招声东击西,当其护住叶英的刹那,探向空门,从怀里取出一物掉头就跑。   何欢眼神陡变,大吼道:“把东西留下!”   人一去,箫骤停。   李承恩看那剑者有片刻怔忡,一把将其紧按在怀,即便他若挣扎必会伤到自己,也没放手的意思,声声轻唤如敲心扉。   “……叶英……”   拾叁   李承恩没忘记双眼受伤时这人是怎样护他,也没忘记累极倚在自个儿肩头的人又是谁。   对这纯粹的剑者,除了敬重更有几分爱惜,盼他那份清净之心不受外界纷扰所阻,修至臻之境,集武之大成。可是,高处不胜寒,强者是敛藏在鞘的锋芒利刃,在他眼中,辉煌过后是无尽的寂寥。   是以,当叶英偶然一笑,或是茫然一喟,无不令他胸中怦然。明知患难之交,终究要相忘江湖,还是不由得放在了心上。   “好些么?”   鼻尖是他的温暖气息,以及……淡淡血腥,叶英堪堪醒神,不经意碰到对方黏湿的衣袖,错愕道:“是我的剑气。”   “没什么。”虽然有点像丐帮的污衣,好歹没大碍,李承恩自嘲地笑笑,“你恢复就好,别再耗神了。”   叶英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便静下心凝神打坐。   李承恩守在旁边,并没有去追牡丹与何欢的打算,只将手按在胸前若有所思——他没有刻意做什么,是的,一切都是天意。   少顷,叶英起身道:“我无碍了,去河边查探一下吧。”按理说,那两人是没法过河的,这么半天没动静,着实怪异。   李承恩又打量他一阵,“你真没事?”   叶英皱起眉没有说话。   不知怎的,李承恩就是能够察觉到对方含而不露的愠恼,低柔地顺着他说:“好,那就依庄主之意吧。”   叶英走了两步又回过身。   “怎么?”李承恩似笑非笑地跟上去。   明知他方才神思不清,没有办法听声辩位,捕捉不到何欢与牡丹的方位,还不主动在前带路……终于,叶英禁不住说了一句:“将军好没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逗他真是再有趣不过,之前的种种烦闷一扫而空,李承恩畅快大笑,这才在头前指引,不过,他们刚到河边就遇到正在缠斗的两个男人,一者何欢,一者手中持笔身着墨衣,一看就是万花谷的人。   “叶庄主?”那万花弟子身法飘逸,竟在这个节骨眼太阴指一点,急退过来。   叶英脱口而出:“是裴先生?”   李承恩左看看右瞅瞅,“两位是旧识?”   “若叶某没记错,这一定是万花谷孙药王的高徒裴元先生。”叶英尚未失明之时,曾为小妹之病到青岩求医,故而对药王那位脾气古怪的首徒印象深刻。   “是裴某。”裴元睨了何欢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李承恩与叶英身上,“想不到此番来蜀地采药遇到不少故人。”   “万花谷的裴元?”何欢万分诧异,“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袭击我?莫菲你认识我?”   这下热闹了……李承恩扶着额,“李某能先问问牡丹在哪里不?”   “跑了。”何欢没好气道。   裴元淡淡道:“我乘船而来,那人夺船而去。”顿了顿,以骨笛指向何欢,“而你,当年以明教护法何方易之名拜访万花谷,寻求恢复记忆之法,既治到一半为何中途不告而别,还伤了守在凌云梯的弟子?”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何欢是何方易?鼎鼎大名的明教护法?如此说来,在明教,凡是何方易的弟子无不知晓一句话——   星木门下,何欢一生。   “难怪你说不能进入万花谷。”李承恩盯着他道:“明教是有一个奇怪的规定,不允许门下弟子入青岩……明教与红衣教互别苗头,你为何要帮牡丹脱逃?”   “不是裴元出现,牡丹怎会有机会过河?”说到最后几个字何方易已咬牙切齿。   “倒成我的错?”裴元一转手里的笛子,冷笑不止。   李承恩面色凝重,“牡丹中了叶庄主三道剑气,若非与你有所盘算,他岂会贸然动手?”   “适才我可能在无意中解了牡丹的剑气。”一直沉默的叶英开了口:“何方易,你的箫音果然厉害,令人防不胜防。”   裴元伸指在叶英腕上一诊,抬眼看向何方易,“魔音灌耳,自然走火入魔,呵,更甚的是有人身在局中尤不自知。”   “裴先生是说……”   “这种箫音伤人自伤。”裴元毫不客气道:“何方易,你若再吹奏下去,迟早自我迷失,至于传你此曲之人,居心叵测。”   “那又如何?”何方易仰天大笑,“我是谁,谁是我,有什么重要?”   叶英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请护法随叶某去见几个人,到时你是谁,谁是你,自有分晓。”   他的话很轻,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哦,你以为凭你们三人,就能胁迫于我?”何方易身形一晃,施展出明教的暗尘弥散,就要隐去踪迹。   倏然,天际飞来一只大雕,咕声长啼,一大一小两人端坐其上,朝他们用力招手。   “大伯!大伯!菲菲来接你啦!”   林间响彻小姑娘清脆的回声,何方易如遭重击,踉踉跄跄倒退两步,揪着襟口脸色发白。   侄女出现在此,叶英不免挂怀,“菲菲?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琦菲就势一跃而下,蹦蹦跳跳跑过来,“五叔带着一个姐姐回来了,又领小舅舅跟杨宁哥哥到这附近找寻你们,结果,我们在对岸见到那个叫……叫‘牡丹’的人弃船登岸,小叔推测你们肯定也在不远处,所以,我们乘雕四处找找。”   杨宁紧随其后也跳下来,见李承恩似乎没有大碍,不觉松了口气,“哥,你实在……”话说一半觉得当其他人的面不大合适,便咳嗽两下遮掩过去。   “牡丹呢?”李承恩劈头就问,“你不会让他在你眼皮底下走了吧。”   “怎么可能。”杨宁随手一戳枪,“他好像受了不小的打击,没几下就被我抓了,现在由叶五少跟静海兄看顾着,等你回去发落。”   静海……这两字也深深刺进何方易的心里,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夺路而走。   “你去哪里!”裴元冷眼旁观,一掌袭来断其去路。   叶琦菲不经意一瞅,捂住了那张最爱吃糖的小嘴,此时此刻,兜里自西域带回来的糖果像要被烫化了一样,提醒着她面前究竟是谁,“舅……舅舅!是我舅舅!”说着,泪汪汪朝何方易扑过去,全然无所畏惧。   “哪来这么多舅舅……”李承恩刚要拦阻,居然被叶英按住了胳膊。   “不,将军,菲菲并没说错。”   当柳静海乘船过来接他们时,一见何方易也激动地奔了过去。杨宁满头雾水地瞅着那一家子又扑又抱,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唱的哪出大戏?”   “何方易是在光明寺一役后成为明教护法的,难怪你对他知之甚少。”李承恩虽是对杨宁说的,眸光却没离开叶英,“叶庄主,你之所以要他跟你走一趟,也是为此吧。”   叶英应道:“我未见过三弟的妻兄,菲菲又不在跟前,只听静海说他这位哥哥流落西域,辗转成为明教教主陆危楼的左膀右臂,从此断了音信。”   “那是因为他失忆了。”裴元面无波澜道:“于是到万花谷求医,但治疗到一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跑走。”   李承恩略略好奇,“那治疗到一半能恢复多少记忆?”   裴元把玩着手里的笛子,“这可难说了。”   李承恩始终在意何方易对叶英所吹的曲子,“会不会与他的箫音有关?”   叶琦菲埋头在何方易怀里磨蹭,万般委屈道:“舅舅,你是不是不要菲菲了?不是说要到梅庄看爹爹与我么?为什么不认我啦?”   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水晶琉璃似的,仿佛一碰就碎,脸上泪痕斑斑,像极了脑海深处的容颜,何方易怎么都狠不下心推她。   “菲菲。”叶英唤她,“你随你爹到西域究竟有没有遇到舅舅?”三弟归来一径缄默,别人也不好多问,要不是杨宁到藏剑山庄求甲,发现了菲菲在耍的功夫并非中原一路,他几乎也略去了这件事。   叶琦菲对家里几个叔伯各种撒娇,唯独不敢闹叶英,听到质询赶紧道:“是……是我爹不让说,一开始舅舅记不得我们,还跟爹打架,他俩不慎伤到我……等我醒来,舅舅给我好多糖果,让我乖乖随爹回杭州。”   “你说我见过你们?”何方易捂着头,“不,我没有,肯定没有!”   “二哥,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回霸刀山庄,连我也不认识了么?”柳静海着急地抓住他摇晃。   裴元上前,骈指一点,隔空封住何方易的穴道。   “这么一来我倒有数了。”   柳静海挡在何方易前面,紧张兮兮道:“这位先生你做什么?”   “公子,面前这位是万花的裴神医,你不妨听听他的见解。”李承恩将叶琦菲拉过来送到叶英身边,踱至近前。   “如先前所说,他长年累月受箫音影响,每次将要恢复记忆又被生生拉回。”裴元摇头,“这般撕扯下去,终有一日要崩溃。”   “是……是说我兄长……”柳静海眉宇间突突乱跳。   “他会彻底疯狂。”   “那怎么办?”   裴元垂眼半晌,缓缓道:“你们将他带回一个清静所在,不可出言刺激,待寻到这里一味药草后我自会前去找寻你们。”   柳静海将住处告知,追问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裴元也不理会,一拂袖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活人不医……果然与众不同……”李承恩示意大家赶紧离开,“此地不可久留,先回渝州再说。”   几人相携上船,柳静海、叶琦菲照顾何方易,而杨宁则注意到李承恩的胳膊不大灵光,“哥,这怎么回事?”   “你应当听叶五少说了我们在王妃墓的遭遇吧。”李承恩苦笑着摩挲受伤的臂膀,“牡丹牵涉诸多悬而未解的案子,不能让他被埋葬。”   杨宁忍不住揶揄他,“所以你又‘怜香惜玉’啦?”危难关头大打出手,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让对方立于危墙之下?   “小子。”李承恩面不改色,“看我回天策怎么收拾你。”   叶英坐在李承恩旁边,等他俩东拉西扯罢,才道:“你的眼……现下如何了?”   杨宁诧异地瞄了眼那位看上去没什么异样的大统领,完全不知这短短光阴里究竟发生多少不为人知的变故。只是,李承恩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准乱说话,他也就佯装未见。   李承恩拖长了腔慢吞吞道:“唔……一凝神就会酸胀难当。”   “那方才该让裴先生为你诊治。”   这份记挂对李承恩来说十分受用,他不胜欣喜地覆住叶英的手,“无妨,反正他也要到柳家去一趟,到时再治不迟。”   “是么……”叶英又不疾不徐道:“那么,大家交手时,何方易让牡丹‘把东西留下’,是指什么?”   “哈哈哈。”李承恩对他的洞察力大为赞赏,“被庄主发现了。”   “眼睛看不到,心再不留神,那便真的完了。”   雾霭茫茫的河面,只有他们的船留下了一抹淡痕,一如万物在天地间那般渺小。   “牡丹想从我这里取走山河社稷图……”李承恩勾了勾唇角,“可惜,他摸走的是我放在外层的于诚节那封书函。”   “书函里不是有——”叶英语未竟,明白了他言外之意。   书函全是南疆文,牡丹比任何人都看得懂,他一定晓得了阿萨辛是如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样子。   “别人说再多牡丹都会存疑,只有他自行取走书函,才会笃信。”河堤映入眼帘,叶凡正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好不容易盼回他们,遂将绑缚的牡丹推了过来。大伙先后登岸,李承恩自然而然牵起身畔之人,“难道庄主你于心不忍?”   叶英当然不会去同情牡丹,他在意的另有其事,被李承恩一问,坦言道:“若无信函,你在巴蜀得知的一切将毫无证据。”   原来,他是为他着想,怕到了御前空口无凭啊。   若非当着一群外人,李承恩真想把叶英搂在心口,抱一抱那清瘦的身子,就算被剑气戳几个窟窿也没啥好怨的,眼下,千回百转万般思绪都化为三个最普通的字——   “相信我。”   至少,书函动摇了阿萨辛在牡丹心里的地位,退一万步说,书函被毁也是无妨的,只要牡丹肯把在蜀地所知的一切告知圣人,一切自有公论。如此,看还有哪个地方官能只手遮天挑起大唐与南诏的纷争?   天策从不畏死,却也决不坐视同袍枉送性命。   拾肆   既然藏剑山庄的叶五少归来,余小姐也平安无事,那么尚在青城派假扮余小姐为叶英解围的丁丁自是功成身退。望着两女一男你看我我看你的痴缠状,谁不感慨最难消受美人恩?况且,唐家堡还有一位等待新郎官迎娶的唐家小姐,世上没有比这更复杂的人情关系了。   “老实说……”杨宁咂咂舌,“女人是祸水这种话有点偏颇。”   “你也算开窍了。”李承恩睨他一眼,“当初不晓得是谁嚷嚷着要解除婚约,说什么也不肯将未婚妻娶回来。”   “大哥,我那点事你还要念叨多久啊。”杨宁无奈道:“你之前跟我说,青城派刁难叶家不完全是为了唐家堡,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嘛——”李承恩抬抬下巴一指柳家宅子,“不就他家呗。”   “你是说霸刀柳家?”   “刚到渝州那晚你不是在林子里跟我闲磕牙?说唐小婉本是柳惊涛的未婚妻,结果叶凡横刀夺爱,加之何方易与叶炜的宿怨……”李承恩慢条斯理地摊开手,“青城派只要与柳惊涛联手,一个辖制唐门,一个针对叶家,双方互利何乐而不为?”   “那咱们是怎么搅和进去的啊。”莫名其妙成了局中人,杨宁恨不得仰天长啸,“说起来你的扳指呢?为什么跑到叶大庄主手上了?那可是御赐——”   李承恩一把捂住他没把门的嘴,“我才发现你眼神这么好啊,壮武将军。”   官威赫赫。   “好吧,他们四家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的事末将也不敢过问,但牡丹呢?”杨宁扒下他的手,“难道接下来要带着他四处走动?”妖人邪里邪气,他是一点也不想靠近。   “有他在,南诏之事已掌握七八分了。”李承恩眉眼闪烁,“你若不想带着他,我倒是有个好地方。”   “哪里?”   “叶庄主呆过的一处所在。”李承恩眨眨眼。   “大哥你——”   “哈……”   有仇不报非君子,更何况,比起牡丹在王妃墓与白崖村对他的诸多算计,一点点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   “暂时将他安置在那里,六曹不敢怠慢,更甚至说……”   “嗯?”   “没准还能引来螳螂之后的黄雀。”   黄雀?这又是什么哑谜?杨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按李承恩所说,带着鱼符押牡丹前往州府大牢。由于裴元迟迟未到,柳静海夫妇带着小菲菲在屋里照看昏迷中的何方易,李承恩见叶英从廊下缓缓走来,上前道:“庄主有何打算?”   叶英默默无言,待一片叶子无声无息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衣摆边,低声道:“业已无暇。”   “唐家催你们了?”   “这只是一方面。”叶英袖下的手微微一攥,“虽吩咐剑思先回藏剑山庄,让他告知几位叔伯兄弟,在我回去之前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将三千板甲示出,还是担心会有变故。”这边拖得越久就离那位“杨”将军领板甲的日子越近。   “庄主费心。”李承恩眯眼望向晴空,“上次去藏剑山庄还是贵庄举办名剑大会,不知如今这个时节的江南又是何样风情。”   叶英似在他开口之际已明了什么,“百闻不如一见。”   “说的也是。”李承恩一颔首,“那么我若为客,庄主可会拨冗相待?”   “嗯——”   这声沉吟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回答?饶是李承恩久经风霜,一时也猜不透面前之人的心思。又想了想,禁不住大笑,“总之,要会一会那位代我赊账的人,才不冤枉啊。”无缘无故欠了一大笔单子,若是寻常刀剑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重甲。真有任何差池,天策府与藏剑山庄都逃不掉,那不如以逸待劳,见一下对方是何神圣。   “他是军人。”叶英突然道。   “你是说那个‘杨宁’?”   “对。”叶英转过身面对他道,“他与你一样,有这种气质,所以最初我未质疑。”   只因与自己相像吗?   他与他,最多是在烛龙殿有过并肩之谊,何德何能得此青睐?   “叶英。”李承恩唤了他一声。   对方迷惑地仰起面颊,那额角上的梅花印露出瑰丽色泽,引人迷醉。在反应过来之前,李承恩的手已伸过去,轻轻撩起雪白的发丝,在唇边一下下轻触。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心者——”   叶英听不清他的喃喃自语,只觉得一头长发被人掬在手心颇为不适,便想收回来。这一动那手上的黄玉扳指也映入眼帘,李承恩一捏他的拇指,轻轻地揉搓两下,哑声道:“你戴习惯了么?”   之前为打山精也没少让这位大庄主吃苦头。   叶英不晓得为何又跟他挨得这么近,彼此气息交融,在不知不觉间被带进一个陌生的氛围里。一时想不起自己因何而来,将要为何而去,也不知李承恩何去何从,只觉得当下甚安,心尖暖热,徒生几分眷恋。   送走余姑娘与师姐丁丁的叶凡,进院时见到的就是这般光景,他大哥被人握着手,还有一绺发丝也不在原位。但那生性孤僻的长兄不但没有介意,反而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神色宁和,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想象。   “咳……咳咳……”   这来得可巧又可恨的咳嗽将角落里的两人拉回现实,两两倏然分开,李承恩率先回过神,“叶五少安顿好了?”   这话犹如四两拨千斤,巧妙地将方才的尴尬转移到对方身上。果不其然,叶凡苦笑着拱了拱手,“将军就不要挖苦在下了,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凡弟,你我明日动身。”叶英也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之色。   “那菲菲呢?”   “何方易情况不明,让她走,她也不会走。”   “要不要知会三哥?”叶凡心有余悸,“我怕那人真的疯了,再去梅庄找他麻烦。”   “这话不可在柳家人与菲菲面前说。”马上就要成家的大人了,还这么心直口快,不让人省一点心,叶英叹口气。   叶凡说完也有些后悔,但他更在意自家人的安危,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朝不远处的李承恩一笑,展现出无边魅力。   李承恩唇角一扬,岂不晓得人家的话外之意,纵然叶英没有避他的意思,还是随便找个理由先行离去。   翌日,杨宁眼前闪过一辆辆车马,他回过头问整理行装的李承恩。   “咱们也去唐家堡?”早前计划去唐家是为了打探西南一带的情况,如今抓了红衣教的牡丹,他比谁都了解南诏,那何必多此一举?   “是我去。”李承恩纠正他,“你在此地等我消息,注意留心一下牡丹,他在狱中没有异样最好,若有人来劫狱……”   “如何?”   “那就一网成擒,来几个抓几个。”李承恩将鱼符收好,又拿出一点梯己,“这是给你打点那些牢头的,别把人弄死了,还要带回京里的。”   “哦,好。”   “我有一种预感,叶家迎亲肯定没那么顺遂。”李承恩若有所思道:“必要时以外人之力介入总比让那三家死磕强得多。”   “还会出什么事?”杨宁大为不解,“叶凡不是救出来了么?柳惊涛总不至于闹到人家唐家堡的地盘上去吧……”   “未必不会。”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连番受挫的柳惊涛。   “事实上闹大了也跟咱们无关吧?”杨宁最疑惑的在这里,“为什么你好像很关心他们几家的事?”   最开始不是连听都没兴趣听么?   “不就是因为——”李承恩后半句那个“你”字咽了回去,好吧,杨宁对藏剑山庄发生过的事毫不知情,若让他晓得有人假冒他的大名跑去赊账签单,指不定会恼成什么样子。不如暂且按下来,等有了眉目再说。   “因为啥?”   “军令如山。”李承恩索性搬出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你是听,还是不听?”   “得——令——”   好吧,好吧,又来这一套。   杨宁无奈地送李承恩与叶家兄弟出发。早闻叶氏一门富甲天下,亲眼见到那一箱箱彩礼仍旧令人目瞪口呆。他以肘拐了李承恩一记,低声道:“哥,还好他们家不是嫁闺女,不然谁娶得起。”顿了顿,心有戚戚道:“相较之下,我娶梦阳真是太寒酸了点。”   “你好好待梦阳就是了。”李承恩啧啧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叶家风光,背后无奈又有几人知晓?”   接触叶英以来,从未见那人舒眉展颜,倒是烦心事一桩挨着一桩。   将叶琦菲托付给柳静海与唐书雁,叶英提衣上车,李承恩在窗外敲敲,“庄主,叶小姑娘不在,你坐车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我并不想说话。”叶英淡淡一笑。   “是么……”李承恩凑过去贴近他,“但李某有话想说。”   叶英向后挪了挪身,“那将军不妨上车一叙。”   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李承恩当下舍马上车,将随身的枪放在旁边,待马车在叶凡的引领下朝唐家堡行进,他掀开帘子看两眼,似不经意道:“昨夜没睡好吧。”   “何以见得?”叶英从软绵绵的垫子上直起身。   “我便是看得出来。”李承恩开门见山,“嗯——是不是为了牡丹的话?”   叶英神色一凛。   “在我让杨宁押牡丹入州府大牢前,你路过那间看管他的屋子,牡丹说他有你妹妹叶婧衣的下落。”李承恩一抬指尖,想要抚上那冰凉的前额,“只要你放他走,他就告诉你令妹的下落,是不是?”   叶英直言道:“是。”   “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商量,为什么直到离开柳宅你都不说?”若非一直盯着牡丹,他都不知道有这么大一件事压在叶英心头。   “那是叶某的家事,而牡丹牵涉到南诏之事,孰轻孰重我自有分寸。”叶英别开眼,“将军,世上并非每一件事都会被你料中。”   “别恼别恼,是我问得不当。”李承恩收回了唐突的手,正襟危坐道:“只是你如此牵挂令妹的消息,问个清楚也不为过。”   “小妹离家多年,二弟多次不惜重金向隐元会打探消息,只得知她是被红衣教抓走当圣女,但后来成为红衣教圣女的却另有其人。”   “那就是无法确定她的安危?”   “是……”叶英怅然道:“无论生死,终不得见。”   “叶庄主。”   “什么?”   “即便真相未必就好,你也要一查到底?”   “她在,众人心安,她不在,一人心伤。”   话尽于此,再明显不过了,无论好坏叶英都要一个结果,好的也就罢了,坏的他会独自抗下,这份默默守护之心,不为情深又为什么?   李承恩越吧嗒越不是滋味。   阿萨辛的荻花圣殿被破,暗地里投了南诏王,牡丹因于诚节的书函已对主上有所动摇,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   “至少有一个方向,比大海捞针强。”他凝视他的面庞,“我会留意。”   叶英若有似无地应了声,静下来闭目养神。   李承恩也不扰他,当到了广都镇补给之时下马车又重新骑上了马。直至傍晚,一行车队进入唐家集。   因是三更半夜,他们先找了家客栈落脚。叶英与叶凡住一间,李承恩一间,大家约好辰时碰面,各自安歇。一想到快要接心上人回藏剑山庄,叶凡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睡不着,又怕打扰到身边的叶英,蹑手蹑脚下地,随手抓了外衫走出屋门。从楼上往下一瞅,竟见那位辅国大将军一个人坐在桌边独酌。   “将军?”   李承恩的眼刚好点,晚上视物乏累,便眯起了眼,“叶……五少?”   叶凡一翻身直接从楼上跳了下来,脚一勾,拉把凳子坐好,“是我,看来今夜无眠的不止凡一个。”   “你大哥睡下了?”   “嗯,大哥作息有时,从不熬夜。”叶凡招呼伙计又端来两壶佳酿与下酒小菜,笑吟吟道:“先前来去匆忙,都没有机会谢过将军在王妃墓的搭救之情。”   “无须客套。”李承恩一饮而尽。   “只是……”叶凡又为他斟满一杯,“不知将军为何要来唐家堡?”   “这嘛。”李承恩不答反问,“你大哥没跟你说?”   “大哥从未跟我提过将军。”   这是在代叶英跟他划清关系?面对俊逸非凡的年轻人,李承恩挑挑眉,“若是连他都不肯告诉你,李某就更不能说了。”   “你……”   本想将这军痞一军,谁知反被将军!究竟大哥是怎么跟这人扯上关系的,在柳宅也就罢了,还一路尾随至唐家堡?   更糟糕的是,直觉告诉叶凡,大哥对这军痞并不见外,这让他莫名不安。   拾伍   李承恩与叶凡各怀心事,几壶酒下肚也有了些许倦意,先后安寝。   天刚亮就有人在楼上楼下来回走动,李承恩睡眠浅,又守在最外面那间屋,一想多半是叶家的人在搬运彩礼,那么叶英肯定也起来了,遂起身洗漱。果然,那一身金衫的鹤发男子就站在门边,时不时对搬运礼箱的人交待两句。   等第一个将箱子放在车上的人松手,叶英面色丕变。   “等一等。”   李承恩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   叶英不答,径自吩咐下人,“打开箱子。”   “啊,大庄主……这不大好吧。”下人为难地抓抓头,“拆了不吉利。”况且每个箱子上都有一个红封条,上面写了偌大的“喜”字,没有人会去拆自家的彩礼吧。   “叶庄主。”李承恩也觉得怪异,“是哪里不妥么?”   “将军手伤在身,否则一抬便知。”叶英剑气一扫,封条断为两截,“现在可以打开了。”   下人不敢吭气,乖乖照办,可是,箱子打开的一瞬间就傻了眼。李承恩见其手脚哆嗦,迈步观瞧,不禁呆了呆。   “为何会——”   箱子里全是大块石头,哪有什么金银珠宝珍奇古玩?   叶英一挥袖子,“去把那些箱子也都打开。”   这一查不打紧,所有箱子无一例外,全是黑乎乎的石块!好在叶英听出细微差距,否则一股脑都给了唐家那还了得?简直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以后叶家如何在江湖中立足?李承恩啪一拍桌案,“把客栈门关了,掌柜的出来!”   掌柜的跟小伙计吓得魂不附体,“各位大爷,我……我们都是良民,在这唐家集几十年了,从没监守自盗,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自然不是你们。”李承恩冷笑,“有这种本事何必在此开店?”在叶英与他的眼皮底下连封条也未动,就把彩礼换成石头,普天之下能办到的人屈指可数。但若消息走漏出去,人还没到唐家堡,面子里子就都没了。   “那……那大爷的意思是……”   李承恩转向叶英,“庄主?”   “唐门暗线诸多,此刻必然已知我们到了唐家集,登门日子不能后延。”叶英睁开双眼,“如今无可选择。”   叶凡换身喜庆点的劲装,春风得意下了楼,见兄长与李承恩对坐无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经意一瞥,发现所有彩礼的箱子全都开了,只是里面的东西不大对……   “怎会这样?”是老天爷嫌他不够多灾多难?为什么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眼看到了唐家堡却把彩礼弄丢,这叫他如何启齿。   连李承恩都忍不住投以同情的目光,“咳咳……恕我直言,以叶家的势力,在巴蜀应该也有不少商号吧?不如现凑一笔彩礼出来?”   报官等抓人是肯定来不及的。   “行不通。”叶凡垂头丧气,“我家提供给各地的帮贡物资皆是分号私有,他们除了每年上缴之钱并不欠我们什么,再者二哥定下行规,为了防止叶家子弟私相授受,没他的印,严禁在各地商号取钱或入账,即便是大哥与我也不行。”   李承恩一扶额头,“这真是……”人间惨剧。   叶英忽道:“有了。”   嗯?李承恩与叶凡面面相觑,而后异口同声,“有了什么?”   “凡弟。”叶英一脸淡然,“到了唐家堡,你只管去接小婉,其他事都交给大哥。”   李承恩啼笑皆非,“你们要强抢民女么?”   “将军……”叶英对他道:“你还记得在叶某这里的欠条么?”   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假杨宁跑去藏剑山庄订了三千重甲的款项,莫非要现在兑现?那他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的。   “庄主说笑么?”冷得人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烦劳也找一张白纸给我。”   李承恩随手将掌柜的账册后面那张纸撕下来,放在叶英手里,“你想做什么?”   叶英要来叶凡的私印,将自己的印与他的一并按在纸上。   李承恩很快悟出了什么,嘴角勾起笑,“是个好法子。”   “难道我们要给唐家打欠条?”叶凡差点昏厥在地,“大哥,谁迎亲会拖欠彩礼的?”   李承恩哈哈大笑,“五公子,殊不知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   “什么意思?”   叶英将那张纸叠起来,“可以走了。”   “那这些箱子……”   “谁要就拿走吧。”   叶英留下家仆,与叶凡、李承恩三人行至唐家堡。来接他们的是内务总管唐依依,李承恩顺道把自己的拜帖也呈了上去,既来之则安之,没道理不见一见唐老太太。很快,唐老太太有请,李承恩不着痕迹地拍了下叶英的肩,“我去去就回。”   叶英一颔首,由内务总管领着前去见唐家堡的堡主。   李承恩在黑龙沼的烛龙殿见过唐老太太,加之又是官场中人,谁也不会怠慢他。唐老太太正在园子里赏花,抓了把鱼饵交给李承恩,随口问起他的来意。   李承恩边喂鱼边把在王妃墓的遭遇告诉唐老太太。   “子衣这丫头,居然勾结外人来害自家妹婿!”唐老太太气得以拐杖敲地,“真是家门不幸,让李将军见笑了。”   李承恩微微一欠身,“严重了,这次到巴蜀巧遇藏剑山庄的叶庄主,听闻叶唐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李某便来沾沾喜气,老太太不介意吧?”   “怎么会?”唐老太太在侍女的搀扶下朝园子外走,“将军与我到傲天那边看一看吧,叶庄主应该与他见了面。”   看来唐子衣的所作所为令老太太觉得很对不住叶凡,那么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也都不在话下了,李承恩忍笑道:“的确。”   尚未到议事厅,那边就传来了争执声,更确切说是唐傲天在大发雷霆,“叶英,你们藏剑山庄简直欺人太甚!”   “傲天!”唐老太太不悦地止住他的咆哮。   “祖母您怎么来了。”唐傲天腿脚不便,扶着轮椅驱动两步,兀地注意到老太太后面站着一个男人,哼道:“我当是谁,竟是天策府的李大将军。”   李承恩负手而立笑而不语。   “叶庄主久违了。”唐老太太朝那兄弟两人点点头。   叶英与叶凡纷纷行礼,“晚辈见过老太太。”   “祖母,他们居然用一张白纸来当彩礼!”唐傲天恼羞成怒,“孙儿怎能把小婉交给叶凡?”   老太太仔细端详案上的纸,“哦……”   这份礼也太重了。   “无字纸无价。”   唐老太太了然一笑,遂令唐傲天筹备送婚事宜。   “祖母?!”   “小婉得此归处是她之幸。”老太太眼神犀利地睨向他,“难道你要重蹈书雁的覆辙么?”   念及另一个女儿,唐傲天窒了窒说不出话。   彩礼之事因唐老太太出面而圆满解决,即便唐傲天内心不愿也无法置喙。当然,那张白纸也被老太太收走了。   一得闲李承恩就去隔壁客房找叶英。   “庄主不怕狮子大开口?”   叶英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道:“你是指那张白纸么?”   “是,上面有你们哥俩的私印。”   “将军似乎忘了凡弟先前的话。”叶英依旧波澜不兴,“没有二弟的印,谁也无法领走藏剑山庄名下的金银物资,我与凡弟也不例外。”   更遑论,经此一事,二弟必会重制他与凡弟的私印。   “噗……”看来那位二庄主才是叶家最有实权的人,李承恩忍俊不禁,“敢情那其实是一张空头白纸?”   “情非得已。”叶英道:“回头肯定要补上这一份彩礼的……不过,今日若非将军相助,也没那么顺利。”   所谓明知故问,李承恩就是想听一听他怎么说,便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来回踱了两步,“此话怎讲?”   “你强调去去就回,随行的又有唐老太太,她对我与凡弟言辞客套,多半是心怀歉意。”叶英唇瓣微启,“是将军对她说了什么吧,你是外人,她会信。”   估计,唐老太太以为彩礼是在叶凡被困时失落,故而不予追究。   “哈……外人就外人吧。”李承恩两手轻按桌面,俯下身,细细描摹他的眉眼,“我有没有说过,真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   叶英一动不动,“没有。”   李承恩又将身子探过去一些,额头几乎与他相触,“现在听到了?”   叶英无声无息了。   因为,李承恩的嘴贴在了叶英冰凉的唇上,慢慢厮磨又缓缓离去,一如所料,烟霞渐染那张秀逸出尘的容颜,似蹙非蹙的眉毛皱了起来,意识到哪里不妥。   “叶英。”李承恩倏然一握他快要抬起来的手,在对方反应之前,一字字道:“也许轻薄,绝非轻慢。”   叶英的指尖动了动,终究,轻轻垂在他温热的虎口处——李承恩一震,他明白,这人是在纵容他。   很好,他还是他,工于心计的李承恩几下就确定了人家的心意,那自己呢?千方百计地试探,究竟是为什么?官场沉浮多年,沙场历经生死,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不如一个双目失明的剑者干脆利落?   “真混账。”明明一清二楚在迟疑什么?李承恩自嘲地大笑。   叶英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迷茫了,“李将军?”   “你一定要这样唤我么?”   “……李统领。”   似乎更遥远了。算了,反正叫什么都不重要,重点是他在唤他,李承恩清清嗓子,“说起来,从方才就没看到五少?”   “在他屋里背诗。”   “哈?”   叶英摸索着将叶凡挑剩下来的诗集放在案上,“迎亲时要诵几首‘催妆诗’,新娘子才会梳妆上轿。”   李承恩立即想到了杨宁,大约是纯阳宫与天策府都非世家子弟,才免了那些规矩,否则要他们的壮武将军背诗,怕是到现在也娶不到媳妇。叶英这边虽听自家二弟讲过,也不大理解意义所在,只知新人到了藏剑山庄,叶凡还要诵一堆却扇诗,才能一睹新娘子掩在扇下的花容月貌,如此这般委实不易。   李承恩随手翻翻那些诗书,“啧,好在我不用背了。”   叶英自然洞悉他的言外之意,转过头,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将军,能否把最上面一本的最后一页诗念出来?”   李承恩也没多想,翻开就念:“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鹰凤下妆楼。”而后问,“有什么不对?”   “凡弟跟我抱怨,说这上面的字太小,他看着都累。”叶英叹息,“可将军不久之前才跟叶某说,你双眼视物模模糊糊,遇风则泪。”   完蛋,一时得意忘形,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干笑,“叶英。”   “叶某在听。”   怎么办,一下子就被挟制住了,李承恩又觉好笑又觉好玩,原来除了姐姐以外,还有这么一个人能令他心下柔软。   “任君裁夺——”   以退为进这套对京城龙椅上那位管用,对西湖畔的剑者却起不了效果。叶英虽没追究下去也不再过问他的伤势,只忙弟弟的婚事了。   李承恩摸摸鼻子,挪到角落里帮着清点开门封。   虽说大彩礼没有了,小的不能免,好在叶英与叶凡随身都有些值钱的器物,随便取了几样包在红包里逐个封好。   为免夜长梦多,回返藏剑山庄的日子定在后天。叶凡有点烦恼,明明在一个地方,隔着几堵墙就是看不到唐小婉,也不知她那边筹备的如何了,就想入了夜悄悄跑去看一看。哪知刚一踏出房门,就被廊下的人横枪拦住。   “五少今夜又要饮酒么?”   叶凡咬咬牙,“怎么是你……”   “你大哥睡得早,从不熬夜。”李承恩将叶凡早前的话全数奉还,“李某既在岂能袖手旁观?”   “你想怎样?”   李承恩似笑非笑地倚在墙边,“奉命看守五少,在你迎亲之前,绝不可以接近唐小姐半步。”   ——当哥哥的心,比莲子苦,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不懂事的娃。   “奉命?谁的命?难道是——”叶凡揶揄道:“怎么堂堂天策府大将军对我大哥的话言听计从了?”   “因为李某也觉得你不去比较好。”李承恩眼神一闪,示意他往左右观瞧。   叶凡何其聪明,当下也察觉到四周竹林流窜着一股诡谲气息,连整座唐家堡的风向也变得诡异了。   有人虎视眈眈埋伏在暗处,还不止一伙,看来是危机四伏啊。   “呵,大将军养伤多时,想不想活络筋骨?”   “亦无不可。”   两人纵身一跃,面对面站在园子里的空地上,风吹衣袖,枪冷冽,剑刃寒,电光火石一触又转眼分离乍。   短短一霎,草丛里发出数声哀嚎,那几道侥幸的影子旋即撤离。   拾陆   叶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披衣下地,摸索到墙边将门打开,外面走进来的两个人都握着兵器,一身气劲尚未消散,显然刚动过武。   “你们动手了?”   “大哥。”叶凡反手甩门,“我真没想到,除了霸刀山庄的人盯着我,连那唐……”犹豫之下改了口,“唐堡主也是如此。”   叶英问:“没人受伤吧?”   “没。”叶凡摇摇头,“几个宵小怎么可能伤到我们?”   “我是问对方没人受伤吧。”   “啊……”   “哈,伤了他们会一下子开罪两家,对人在矮檐下的咱们不利。所以,忍得一时之气,唐家挑不出理就只能回护这门婚事。”李承恩忍俊不禁,“大庄主,李某虽然知道你另有打算,但听到这里还是有点伤心啊。”   “你不会的。”叶英淡淡地说。   “啧……”李承恩抱着臂膀凝视一脸笃定的他,“每到这个时候就想把你拐走。”   “李将军?!”叶凡诧异之极。   “把你拐到我天策府。”李承恩似笑非笑,“大家都晓得心剑叶英武功卓绝,可有几人见识过他如此缜密的心思?”   叶凡长出一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是要——”   “我如何?”   叶凡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兄长又把话咽了回去。   “凡弟,我要与李将军说几句话。”   说就说嘛,他又不是外人,还不能听么?叶凡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敢说出来,既然是长兄的吩咐,只好悻悻回屋。   居内又剩下两人,李承恩坐在叶英旁边直勾勾瞅着他,也不急着出声。   叶英倒是开门见山,“有件事要烦劳将军。”   “说说看。”见叶英肩上的金色外衫往下滑,李承恩拉过他的襟口,往里拢了拢。   “就是——”   听完,李承恩模棱两可地笑了,“这样啊……”   “若将军觉得不妥那便作罢。”   “并没什么不妥。”李承恩将手移到他的鬓角旁,轻抚了一下,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得令!”明明是军中惯用之话,却在当下平添几分宠溺,远比诗人笔下的华美辞赋都要动人,血肉之躯谁不动容?   叶英微微侧过面颊,倚在那温暖的掌心片刻,垂眼道:“多谢你。”   李承恩揽着他的肩拍了拍径自出门。   接下来两天,他佯装水土不服,整日闭门谢客,渐渐淡出所有人的视野。直到天一亮唐家送亲的队伍将要启程,才按先前与叶英约定好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前往唐家集客栈。子时一至,有两个面覆银具身着蓝色劲装的唐门女子前来与他碰面。   “久等了。”女孩向他行礼。   “无碍,两位有马么?”   “有。”   “那就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李承恩也不多言,抄起随身的枪,率先出去开道。   三人三骑,马蹄飞扬,在官道上荡起烟尘。   出了唐家堡地界,李承恩一勒缰绳缓下马速,等了等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女子。待一比肩他刚要开口,对方抢先道:“将军,这一路我主仆都听你的,有什么还请直言。”   李承恩欣赏她的落落大方,遂笑道:“既然小姐信得过李某,那就与我到渝州的柳府吧。”   “你是说……”   “如小姐所猜乃是令姐唐书雁与柳静海公子的家。”   “但我姐夫——”那女孩子正是叶凡的未婚妻唐小婉,她摇摇头,“他毕竟是柳家人,为了我的婚事,柳家与叶家不睦,我若出现在他面前,大家面子上都尴尬。”所以要成亲了,她也没好意思跟姐姐一家下帖。   “若非如此也不让小姐走这一趟了。”李承恩回头望一眼唐家堡的方向,“他们能在叶家眼皮底下将彩礼变成石头,又怎么不能将新娘掉包?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你在柳家人跟前霸刀的人如之奈何?”不管天亮后在唐家堡发生什么变故,都有唐老太太做主,然而山高水远,前往藏剑山庄却不是一两天的路,为免途中有所闪失,只有先下手为强。   “希望爹没发现花轿里的人不是我。”唐小婉吐吐舌头。   李承恩好奇道:“你不可惜这一生一次的花轿没坐成么?”   “比起花轿我更喜欢花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小凡说,他在杭州为我准备了很多好玩的东西。”   也许是年岁渐长,得失在心,对小儿女的痴恋不无欣羡。喜欢的就该珍惜,不喜欢的何必勉强,那些江湖纷扰便由他们这些前人担下吧。   一路赶至柳家,没来得及向柳静海夫妇说明情况,李承恩便被杨宁拉到厢房。   “这么急莫非是牡丹——”   “不是。”杨宁将密函呈上,“大统领先看这个。”   平日可以称兄道弟,一旦唤了称呼,那必然……李承恩连忙拆了封有天策府纹章的火漆,仔细看罢,不由得陷入沉吟。   “是加入轩辕社的丐帮弟子找到了我。”杨宁疑惑道:“他们本该跟着军师镇守在成都,忽然出现在渝州,我觉得不妙……”   “没错。”李承恩把信递给他。   杨宁初看之下一脸茫然,注意到落款上的字是倾斜着写下来的,就把信打着卷缠在雪月枪的枪杆上,果然,纸张层层叠叠,露出最外面的十二个字——   今夕何夕,九天有变;   苍山洱海,潜龙出渊。   “军师去了南诏?”   “嗯。”李承恩捏捏眉心,“看来老朱是掌握了确切消息。”   “他这样孤身犯险没问题么?”杨宁一把火将信烧了,“轩辕社的势力在南诏有限,万一有什么意外,咱们鞭长莫及。”   “他从不做无把握的决定。”李承恩当机立断,“传消息回洛阳,请秦老在府中留守,让雪阳带兵前来外围支应。”   “走成都?”   “不。”李承恩冷笑,“在没有肃清这些立场难辨的节度使之前,为免打草惊蛇,走白龙口。”   “那我呢?”   “继续留在这里看好牡丹。”   “那你呢?”   “至于我……”李承恩攥紧了拳头,“必须会一会那个神秘人。”   天策府莫名其妙订了三千板甲,南诏那边就大张旗鼓生了枝节,隐约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推动整个大局轮转。更糟糕的是,恐怕南诏之乱还是浮在台面上的表象,日后会有更大的危机降临。   若不小心应对,也许会万劫不复。   叶家的小千金坐在廊下发呆。李承恩从后面走来,与她肩并肩坐在一起,然后望着院子里的大青树,长吁短叹。   叶琦菲纳闷地转过脸来瞅瞅他。   “伯伯……”   “叫叔叔。”   “可你看起来比我爹爹大。”   “看起来而已嘛……”叫杨宁是哥哥,叫他就是伯伯,也太不公平了点。嗯,就算杨宁确实比他小不少,也不能在孩子面前妥协。   “这样啊。”叶琦菲同情地点点头,“那你为什么叹气?”   “你又为什么叹气?”他好整以暇地反问。   小姑娘蜷起双脚,“那个怪怪的大夫来过了,他给舅舅下了针之后,舅舅就把自己关在门里不肯出来。”   “是么……”看来活人不医已把何方易的记忆恢复得八九不离十了,否则,依照那位明教护法的性情,早就一走了之。   “该你说为什么叹气啦。”叶琦菲好奇地等待他的解释。   “因为很烦恼。”   “烦恼……可他们说你是大官。”叶琦菲歪着头,“官也会有烦恼吗?”   “有没有烦恼跟是不是官毫无关系。”李承恩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写了个大字,“何况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他老人家都有烦恼,何况是咱们?”   “唔……可小叔说我是瓜女子,不是官大人,我只想跟爹爹舅舅永不分开,到底大伯跟小叔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应该就是这两天了。”送亲队伍一定会受到阻碍,但有叶英在不会耽搁太久,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柳家大院外面有人敲门。当真是叶英派人来接叶琦菲了,送亲的队伍在镇子上住了下来,明早继续前往杭州。   李承恩与柳静海夫妻商议如何是好。   “将军。”柳静海收起扇子,“在下思前想后,还是不便与大哥公开为敌,否则,只会刺激到他。好在我二哥有言在先,他将在暗中保护送亲的队伍,若大哥再有什么举动……他自然会出面的。”   “你是指‘何方易’?”那人真的不会越帮越乱?趁机夺山河社稷图?   “二哥是言而有信的人。”柳静海觑出他的忧虑之处,“至于他与叶三庄主之间的恩怨……不会影响到婚礼。”   明白人一点就透,李承恩也爽快道:“那就好,只不过,对叶小姑娘要如何说?”   “交给杨将军吧。”柳静海与唐书雁对望一眼,“他很会哄小孩子。”   李承恩一听自言自语了句难怪喊他哥哥,遂安排好一切,当晚,带乔装的唐小婉和侍女以及叶琦菲前往客栈。   叶凡和唐小婉好不容易才有机会相聚,肯定不会在李承恩与叶英跟前晃来晃去,叶英等叶琦菲睡下了,才从山水屏风后面出来。   李承恩斟一杯茶递给叶英,“你们在唐家堡如何?”   “有惊无险。”叶英接杯子的手被对方握住了,指腹下的摩挲旖旎缱绻,仿佛交握的指尖凝聚了千丝万缕,故而难分难舍。   “若是途中没有机会下手——”顺势将叶英揽到身边,李承恩就着杯子饮净,“就只剩下婚宴之日。”   “我以为这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李承恩含糊不清地说着,起身低下头吻了上去,甘甜的茶水味从他口中渡了过去。   从没有一个人,明明挨得这么近,却还像在遥远的地方孤零零站着。   难过。   李承恩放纵了一次,托住叶英的后颈,撬开那总是凉冰冰的唇溜了进去。早在王妃墓的棺材里他就吻过他,可当时是出于形势所迫,并没有太多情愫在里面。后来经历诸多波折,渐渐的,再面对他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不知不觉成为一种渴求。就是……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就是想要他与自己一起沉沦。   叶英依然不大习惯这肆无忌惮的相处方式,下意识偏偏头,旋即被按了回来。事实上,相濡以沫的滋味并不令人讨厌,甚至在唇齿相交之间,有着前所未有的安然。慢慢的,他放松下来,不再一味回避。   眸光所及是那张绝色的容颜,李承恩放开叶英,意犹未尽地抿了一下唇,“别告诉我你又在用龟息术。”   上次吓了他一跳,这次再来可就犯规了。   终于,叶英缓过气来,唇瓣水泽晶亮,“没有。”   “不好,你太实诚了。”李承恩乐不可支地与他额头相抵,“有些话要含而不露点到为止才有趣。”   “哦。”   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李承恩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俩怎样都好说,到你家以后我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吧。”   叶英被那热乎乎的气息吹拂得昏昏欲睡,半晌,才慢吞吞说:“你想乔装改扮么?”   “嗯,在没有弄清那人的来历之前,我最好不要露面,免得引人注意。”李承恩拨开他鬓角的雪白发丝,“叶英,你缺少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李承恩被噎了一下,耸耸肩,又道:“再想想,总会有的。”   “妹妹。”   “……这个对我来说难度有点大。”   “与其假扮成藏剑的人,不如考虑唐家堡。”   反正他们习惯戴面具?   “好主意。”李承恩敲定主意。   屏风后传来叶琦菲的喃喃梦呓,无非是爹爹舅舅乱喊一通。   叶英一叹。   李承恩理解这种心情,把玩着他的手指,打趣道:“你这群弟弟换了我姐姐来管,保管快刀斩乱麻,各个服服帖帖。”   “你姐姐?”   “父母早亡,我只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想起许久没回家了,李承恩打了个寒噤。   “很冷么?”叶英一抬手,指上坚硬无比的韘不慎碰到他的下颌。   李承恩吃痛地闷哼。   叶英满怀歉意地缩回手,“抱歉……是我大意了。”   李承恩背过身去。   他不吭气,叶英又看不到,念及李承恩之前的伤就在眼睛与胳膊上,这下也不确定是碰到了哪里,只好伸过手去摸索,“现下怎么样了?”   背上痒痒的,像挠在了心尖上,李承恩忍着笑咳嗽两声,“没事。”   叶英说过他不是每件事都能料得到,如今应了,只有认栽的份。又一想,叶英还说平安了大家欢喜,有事了一人神伤。   视线落在那人戴着原本属于他的韘那只手上,李承恩莫名一颤。   这枚御赐的韘,在无形中将他们紧紧黏在一起,即便没有什么承诺,为了叶英,他至少可以做到未来的日子里绝不相欺——   拾柒   之后一路倒是顺风顺水。   也许霸刀山庄的人是在顾忌什么,沿途没有再出乱子。叶晖听到总管来报,说大庄主与五庄主带着迎亲队伍来到庄前,当即放下手里的账册,赶出来迎接。叶琦菲一进大门就往梅庄那边去了。最初,叶晖以为小姑娘出趟远门想爹了,也就没有多问,谁知叶凡也跟了过去,他不由得纳闷起来。   “大哥,你要不要也去梅庄?”   叶英怔了一下,“为什么?”   叶晖苦笑,“这正是我想问的啊。”   人群里的李承恩暗自忖度:叶琦菲多半是急于告诉叶炜关于她舅舅的下落,而叶凡却是怕昔日柳浮云今日何方易会伤害自家三哥,所以,都心急火燎去报信。   “随他们去吧。”叶英淡淡地说:“你安顿好唐家堡的主从,然后来我楼里。”说完往自个儿的院落走。   叶晖跟总管交待完,一转身,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跟着叶英往天泽楼方向去,不禁上前将他拦住,“阁下——”眸光接触的刹那,似是想起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那人拱了拱手,抢在前面开口:“在下是护送唐小姐来藏剑山庄的侍从之一。”   叶晖经商多年,什么人没有见过,心思可谓狡黠之极,而对面的人虽说戴着面具,可那双眼他认得,再说叶英没有对这个人的话有所异议,他也就没有深究,指了另一个方向,“客房在那边,请吧。”   那人笑了一声随唐家堡的其他人前往客房。   叶晖一进天泽楼,罗浮仙就带着侍女退了出去,他坐在兄长对面,忍下好奇心静静候着。叶英把斟满茶的杯子递给他。   “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了。”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说的哪里话?”   “我指的是那批单子。”叶英摇摇头,“当时你极力反对,是我一力应承下来。”   “大哥……”   “我让剑思把信带回来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按大哥吩咐都已准备妥当。”叶晖皱皱眉,“可……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人来领,目下都由剑思守着呢。”   “对方定会有备而来。”叶英说,“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方才那个人呢?”叶晖过目不忘的可不只是账本,“他明明是李——”   叶英一抬手,“二弟,你有数就好了,别说出来。”   “他来做什么?”名剑大会一别,那人就跟他家就没什么交集了。   “有人假扮五弟在外面闹事你会答应么?”   “当然不会。”   “他也一样。”   “唉。”叶晖头疼不已,“先不说他了,良辰吉日说到就到,结果还出这么多状况,希望五弟大婚那天一切顺利。”顿了顿,“还有,爹又不见了。”   叶英嗯了一声,没有太多意外。   “再找不到他老人家,婚礼那天怎么拜高堂?”他们这位父亲大人,脾气怪得很,自从把偌大的藏剑山庄交给哥几个之后,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父亲心中有数,不必你我着急,倒是……”叶英低下头,轻轻摩挲起手上的韘。   “大哥?”   “没事,切记照顾好唐家人,你去吧。”   “哈。”叶晖起身大笑,“有五弟在,怎么也不会怠慢到唐姑娘,我看大哥也累了,不如好好歇息一下。”   他走了,罗浮仙服侍叶英沐浴焚香,她才吩咐廊下的侍女将换下的衣物拿去浣洗,里面就被摔出来一个男人。   那人蒙着脸,手里拎刀,不是刺客是什么?   “庄主!”罗浮仙大惊失色。   叶英披着金色的长衫,缓缓从屏风后绕出来,他的手里还托着一个小巧的香炉,显然没有来得及点燃。   “这一次我放你走,告诉你家主人,叫他好自为之。”   奈何那人根本不领情,强行运功,封锁功体的剑气破体而出,人便七窍流血倒了下来。女孩子们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一个个花容失色,都蜷缩在角落里。   叶英弯下腰在他脉上探了一探,道:“他活不久了,罗浮仙,立即叫蒙弟报官。”对方故意给藏剑山庄添堵,死在大喜之日前,先不说有多晦气,那进进出出的官差也会扰了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兴致。不过,以藏剑在黑白两道的威望,应该能把无厘头的案子压上一压。   叶蒙性子豪迈,与衙门头的人相处得也不错,故而处理得相当隐蔽,几个差役从旁门进来按规矩问了天泽楼的人几句,就把那因叶英护持还吊着一口气的人带走。这件事,其他来客都没注意到,只有一直关注叶英动向的人看在眼里。   李承恩本要找叶英谈一谈那桩凭空冒出的买卖,又一想,发生这么多事,那人肯定累了,不如明日再说。   后半夜,他刚躺下没多久,有人在外轻轻敲窗。   “谁?”李承恩翻身而起,随手一摸,指尖碰到了冰凉的千机匣,这才记起自己是假扮唐门中人,而随身的枪则在……   “是我。”   叶英?说曹操曹操到,李承恩打开窗子,两手搭在上面,挑眉道:“不知这位俊俏郎君深夜前来在下屋外,可有什么要事?”   “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幽柔皎洁的月光下,李承恩饶有兴致地打量叶英,怎么看怎么感慨。他真怀疑从前那段日子,自己是不是都在神游,否则,为何几次邂逅都是擦肩而过,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好说过。   “那走吧。”   李承恩随手拎住千机匣翻窗而出,贴在他身边,小声道:“难怪那些大盗不喜欢走门,跳窗子有趣得紧。”   叶英郑重其事道:“那就好。”   李承恩睁大了眼,还以为他会说这不符合君子气度。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等下也不走正门?”   “是的。”叶英在前带路,“那个地方若走正门,会引人注意。”   “等一下。”李承恩搓搓下巴,“这里是你家,还有地方是你叶大庄主不可以随意进出的?”   叶英停下步子,回过头,一脸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是花前月下的氛围,那该何等旖旎,可走在前面的人步履如飞,一点没有给身后的人留半分闲暇。当李承恩随叶英站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外,他看了看四周,比起楼外楼与天泽楼,这里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等下进去以后,你不要碰其他东西,只要找寻一个外观是魔鬼脸的筐子。”叶英若有所思地比划大小。   这什么呀,根本看不出一个究竟,李承恩笑不可抑,“魔鬼脸的筐子……李某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见过一只半只魔鬼。”   叶英胳膊一顶他的胸口,“说正经的。”   “噢——”李承恩吃痛之下从善如流改了口,“我倒要会会这个魔鬼脸,然后呢?”   “背好了带出来。”   “这意思是你不进去?”   “总要在外面留一个人。”叶英道。   “不如我在外面把风?”倒不是他犯懒,可这里是叶家,主人拿东西是理所当然,他拿东西就说不过去了。   “我不能进去。”   “如果李某三更天还没出来,那就是凶多吉少……”   叶英催道:“快点,天亮了,这条路来往的人多。”   “好好好。”怎么堂堂辅国将军,天策府的大统领,在营中军令如山,到了这位贵公子面前,就只有乖乖照办的份?   李承恩幽幽叹了口气,又跳了回墙,翻了回窗,等进到屋内点起火折子,看到一屋子东西时他呆了。   这里摆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宝物。   当然,所谓宝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世间奇珍,诸如失传的曲谱,不传的秘籍,还有架子上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物什。   李承恩一眼扫到角落里的东西——   魔鬼。   是这个东西么?筐子四面皆是鬼面獠牙,藕色缎子勉勉强强搭在上面,时不时会露出些许蓝色的幽光,端的是神秘非常。   他想起叶英的话,伸手去碰筐子。   兀地,一道剑气逼向他的背心,李承恩撤身一闪,灭了火折子,旋即就要扣动千机匣上的机括,然而短短刹那,又收了手。屋内太过狭窄,打起来毁的是藏品,到时没法跟叶英交代,所以,只能尽量闪避不予还手。   对方没料到他这么沉得住气,虚晃一招,止住攻势。   “原来东都之狼也不过是宵小之辈。”黑暗中传来老者的谈嗽,听来似曾相识。   李承恩自问没有施展天策的功夫,竟被人在三两招之内洞悉来历,不得不多加戒备。他缓缓往墙边挪,尽量靠近那魔鬼脸的筐子。   “你虽拿着唐门的武器,却像握长兵,背后有人来袭,头一个反应是回马枪的势头,是也不是?”老者笑了,“看在你知所进退的份上,便放你一马,速速离去。”   他是看守这里的人?为何进来之前叶英没对他说?李承恩一动不动道:“抱歉,在下不能空手而出。”   “是么?”沉默过后老者又道:“知道这里的人寥寥无几,只要你说出是叶家哪个不肖子孙让你来的,老朽可以网开一面。”   听口气还是族中长辈,李承恩有种撞到刃上的扼腕感,他不晓得如果说了实话,叶英会怎样,只能硬着头皮担下来。   “在下无话可说。”   “哈——”老者仿佛听到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你恐怕连你要取走的东西是什么都不晓得吧,还敢说没人指使?”   这倒是实话,李承恩并不清楚魔鬼脸筐子里装的是什么。   “被老朽说中了吧。”   “还请前辈赐教。”   “如果老朽告诉你,这里的东西会危害到武林,甚至整个大唐的安危,你待如何?”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如此笃定?”   “自然——”李承恩朗然一笑,“在下坚信君子如风的藏剑山庄,断然不会置天下苍生的安危于险境。”   这话一出口,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李承恩满腹狐疑地低唤两声,老者凭空消失似的,没有任何动静,他弯腰一端筐子,没想到还挺沉的,晃一晃哗啦啦响,倒像是石头。不管如何他都得先行出去,再耽搁下去天都亮了。   在外久候多时的叶英听到双足落地之声,迎了上去,“如何?”   “到手了,不过——”李承恩看看他,“我遇到一个人。”   “嗯?”   “难道你也不晓得那里有人?”李承恩诧异道:“我一碰这东西他就出现了,尽说些奇怪的话,最后却又不见了。”   真的不是这魔脸筐子的物灵?   “是什么样的人?”   “屋里太暗看不清楚,但我确定是一位老者,且他对你们兄弟很熟悉。”李承恩瞥了身后的筐子一眼,“话说,这里到底是什么?”   “上等蓝晶矿。”叶英摸索着那个筐子的魔鬼脸,“因它五行遇土则融,只有‘蓝晶魔脸’内的虹晶湖玉髓水可保它的原状。”   蓝晶魔脸——那对铸造世家不是宝贝中的宝贝了?李承恩倏然一转身形,“你准备用这个做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的。”   李承恩见他无意吐露也不强求,遂提出另一个疑惑,“那总要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吧?那位老人家是谁?”   叶英又一阵迟疑。   “宫里有尚宝阁,世家肯定也有。”李承恩由此及彼,“我没猜错的话,是你叶家收藏珍宝的地方。”   叶英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那位老者……可会为难你?”   “不必担心这个。”   “叶英。”李承恩抬手拨开他雪白的额发,“我这人一旦不高兴了,也挺难办的。”   “你……”   他眯眼,“还不说?”   “这里是我父亲的住处。”叶英妥协了。   “咳——咳咳——”李承恩一下子被口水呛到,“你,你说什么?”   “你见到的都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集来的东西。”   李承恩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嘴角微微抽搐,“那我见到的岂不是——”   叶英沉默了。   很好,难怪他会觉得那嗓音在哪里听过,叶老庄主最后一次主持的名剑大会,他也在场,虽已过了许多年,印象还是有的。   “你该事先告诉我。”   是时,除了拼命回想自个儿都说了什么,李承恩只觉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拾捌   李承恩与叶英走后没多久,墙角出现两道身影,一壮,一瘦,皆是精神矍铄的老叟,壮点的正是藏剑弟子口中的泊公——   叶泊秋捻了捻花白的胡子,“是个惯会玩弄心思的人。”   他身旁的瘦老头板着脸闷哼。   “没错。”   “拿山庄的声望把你试探他的话堵回来,这等心思甚妙,况且,他多少能猜到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份不简单,但还是没有吐露阿英的事来为自己解围,也算有担当了。”   “兄长太过抬举他了。”瘦老头不太高兴地以拐杖敲了敲台阶,“当官的最是油嘴滑舌,阿谀奉承是家常便饭,未必是他真心。”   “唉,几十年了,你对朝廷仍未释然。”   “跟朝廷无关。”瘦老头清清嗓子,“我那长子从小木讷,虽在剑术上有点造诣,待人却不似他几个弟弟游刃有余。这次,为了一个军痞居然——”   “阿英没有进来。”叶泊秋啼笑皆非,“人家可是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呀。”   “便是这样更可恶!”   “孟秋……”   “兄长,当年他小,不管犯了什么错,还能罚他在祠堂跟前跪着,现在他是藏剑山庄的当家人,岂可任性妄为?”   “没这么严重吧?”   “有。”   “其实……你这个大儿子真有点冤。”之前上好的矿给封了起来,以至于叶英足足花了三年光阴,最后潜入南海海底才寻觅到千年寒铁,铸出了一把排在天罡地煞兵器谱上天罡第十八位的残雪剑。   “我晓得当初进来打坏云荔玉盆的是叶炜那个臭小子。”   “那你还怪阿英。”   “他要包庇弟弟,就得承受这个后果,否则不要担。”叶孟秋来回踱两步,“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既便是他老子收来的,也没道理白用。”   ——遑论是给外人?!   “那你何必放行?”   “这是看那军痞在巴蜀帮了我叶家不少忙的份上。”   “蓝晶矿是给他用的?”   “不是给他用的,叫他来做甚?”叶孟秋没好气道:“这种硬度的矿,是从青海大星宿海虹晶湖带出的,我都舍不得用,居然给了一个外行。”   暴殄天物。   “给都给了。”叶泊秋深深意识到为什么叶晖要他暂时别告诉叶孟秋还有一大批板甲的单子是打了欠条的,“最多,以后谁也不欠谁的。”   知父莫若子啊。   叶泊秋将叶孟秋的情绪安抚下来,才起身回住处。他和其他兄弟不同,喜欢与环湖碧舍的小辈弟子住在一起,一来离楼外楼不远,找叶晖商量事情方便,二来去剑庐也不用七绕八绕,故而快到时转了个弯,想去瞅一瞅守在那里的剑思。   哪知,刚一迈步,眼前出现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年纪也不小了,当他咧开嘴时,露出一口黑色的牙齿,令人触目惊心。叶泊秋神思恍惚了一下,揉揉眼,面前并无异样,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雾煞煞地朝着剑庐而去。   翌日天明。   本该守着剑庐的剑思出现在天泽楼东北角的墙外,是艄公叶阿郎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他,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叶晖听罢脸色大变,再回剑庐清点,果然,三千板甲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据看守弟子说是泊公命人把甲胄取走的。   “大哥,这如何是好?”他火烧眉毛般赶至天泽楼。   叶英尚在用早饭,听到这里放下筷子,皱着眉想了想。   “找到伯伯了么?”   “还没。”叶晖苦恼地抓抓发,“我派人去各处问了,连梅庄那边都说没有见到他。”   “这就怪了。”叶英沉吟道:“伯伯甚至没有问过这批单子是谁的,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除非是……”   “之前来下单的人搞鬼?”   “嗯。”   “也不对啊。”叶晖百思不得其解,“伯伯没道理向着外人。”他老人家还答应帮他们哥俩瞒着父亲呢。   “也许他不是自愿的。”谁也不清楚对方的实力究竟如何。   “那不是很危险?!”   “暂时不会。”叶英淡淡地说:“从现在起,由我接管剑庐,庄内其他事物一切照旧,别自乱阵脚。”   叶晖一想可不是么,柳惊涛的人在暗中盯着叶家的一举一动,五弟大婚在即,他们巴不得趁机捣乱。所以,天大的事只能暂且压下,待大喜的日子过去,再着手处理。他忙他的,叶英这边也没有闲着,派人到客房请来李承恩。   天泽楼前的大树在风中摇曳,花瓣纷纷飘落,幽幽清香沉淀了纷乱的思绪。一手掩上窗,李承恩将叶英拉到避风的小阁楼上,“出事了?”   “板甲没了。”叶英开门见山道。   “没了?”李承恩还戴着唐门弟子的面具,此刻觉得碍事,索性摘了下来。   “昨晚不见的。”   “你怎么看?”   “对方似乎改变了计划。”   “也许是发现我的到来,也许是——”李承恩在诧异过后,迅速分析了各种可能,“因为某种变故,导致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叶英又道:“同时不见的还有我伯伯。”   “会不会与霸刀山庄有关?”   “柳惊涛并不清楚我接过什么单子。”   推断不成立。   啧,这就有点麻烦了,李承恩捏捏眉心,“既然没伤人,只把老人家带走,那就必定会再次出现,以此相挟。”   叶英的脸色不太好。   李承恩低头在他鬓角上吻了一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嗯。”叶英轻揪他的前襟,低低道:“对了,关于我手上这枚韘,你能不能在楼里找到跟它成色一致的东西。”   要一致么?这要求有点高,李承恩到处瞅了瞅,没什么发现。忽听楼下的大花瓷瓶后有什么东西在动,下去一看,原来窝着一只大肥猫,偶尔发出懒洋洋的喵呜声。   就它了!   他一把将猫抱起来,带到叶英跟前,“这猫身上的毛很像,不过……”对方是看不见的,这么说有用么?   “晓得了。”   “啊?”   “这只猫比菲菲还要大。”   所以,是叶英尚未失明之前就在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承恩在那只猫的眼里看到了显摆之色,仿佛在笑他是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真真可恶。   临出天泽楼前李承恩去而复返,在叶英耳边喁喁私语。猫趁机挣脱掌控,跳到榻上拱来拱去,看得人牙根痒痒——   敢情它是成精了么,比叶凡那小子还会挤兑他。   叶英叹口气送他出去。   大喜的日子越来越近,山庄到处挂着大红灯笼与喜字,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背后隐藏着云波诡谲。   然该来的迟早会来。   霸刀山庄的人果然在婚礼当天前来闹事,柳惊涛疯了似的非要杀新郎官叶凡,在场的宾客谁也拦不住他,有些还被那霸道的刀法所伤。李承恩在角落里看得一清二楚,柳惊涛双目喷火,招招不留余地,分明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又抬头看了看从楼外楼出来的叶英,注意到他的眉宇间隐含怒意,已有出手之意,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劲风掠过,一人持箫拦在前面。   好熟悉的背影——   李承恩抬手拉住叶英,很快的,幽寒箫音响彻云霄,狂躁的柳惊涛一见来人,既惊且怒,心绪更是难以控制,挥刀砍了过去!他们一前一后从山庄正门打到外面的渡头,烟尘渐远,叶晖忙吩咐其他弟子将霸刀山庄的人看押起来。   四庄主叶蒙盯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冷不丁道:“那个吹箫的人好像是……柳浮云?!”   此话一出,满座喧哗。   谁不知当年霸刀山庄二庄主柳浮云与藏剑山庄三庄主叶炜在乐山斗了个你死我活?而今竟然全都聚在一起,难不成要做个了断?   “爹——”   随着叶琦菲无措的喊声,那与叶英同样盛年白发的男人一招玉泉鱼跃,也冲了出去,其他人则慢了一步。   “够了。”叶英正色道:“切勿在此耽误吉时。”   门下弟子纷纷回撤,叶琦菲拉拉叶英的衣角,“那我爹爹怎么办?”   李承恩一摸她的小脑袋,“一个是你爹爹,一个是你舅舅,二对一,没事没事。”管他是何方易还是柳浮云,既答应柳静海会摆平此事,那就不会让双方下不来台,至于叶三庄主,总不会糊涂到在这个节骨眼为了昔日恩怨,去为难一个帮自家退敌的人吧。尽管严格说来,柳惊涛也是叶琦菲的舅舅……   “晖弟,安排受伤的侠士前去医治,筹备厚礼给大家压惊。”   叶晖明白兄长是要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遂办得妥妥当当,就这样,大婚在一场虚惊过后圆满结束。宴席间,李承恩一直带着叶琦菲,小姑娘时不时向外面瞅,见不到叶炜回来,就趴在桌上啜泣。   李承恩刚要给她擦擦小脸,有人自顾自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真是一出好戏。”   闻言,李承恩转过头去,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映入眼帘,而从口音上听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一身比什么都重的煞气。   “阁下是与在下说话?”   那人歪着头看他,勾起嘴角,“这张桌上只有你我,还有……她。”   显然叶琦菲不算在内。   李承恩不疾不徐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想与你谈笔交易。”   李承恩不动声色地将叶琦菲推离身畔,“阁下是不是弄错了,在下并非商人,只不过护送唐小姐下江南完婚罢了。”   “呵。”那人轻哂,“大统领半生戎马,见多了生死,又在朝堂久矣,惯看了沉浮,有些事不言而喻吧。”   倒是对他知根知底,李承恩冷笑,“见多了不意味着就深以为然。”   “一个牡丹换三千板甲。”那人不再兜圈子,“可还划算?”   “那我何不——”李承恩一擒他的腕骨,“抓你?”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哈哈哈。”那人不以为意,“大统领真真不会算账,好吧,那在下就为你说个清楚明白,这里是藏剑山庄,你要抓我,我确实难以脱身,可叶泊秋呢?你要人,还是要甲?”   天策府被称为东都之狼,直令于天子,一向说一不二,从不受人胁迫,眼前之人三番四次挑衅,李承恩着实恼了,击案而起。好在宾客们吃喝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散去,只有少数人被他吓了一跳。   “当然。”那人续道:“叶泊秋于你无涉,大统领可以不闻不问。”   “你勿要挑——”   李承恩的话被不知何时一步步走近的大庄主叶英打断,“人是我藏剑的,甲也是,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人微微一笑,“大庄主,这板甲可是你亲口允的,不是么?”   “那日是你假扮杨宁?”   “本该给天策的甲落在了他处……”那人不答反问,“朝廷会怎么想?是藏剑心怀不轨,还是天策通敌叛国?”   “这么说来阁下真是未卜先知。”李承恩话中有话,“牡丹被抓不久,而你是在叶庄主一行出发前就到了杭州,恐怕,你最初的目的不在于牡丹吧?”   那人没料到他这么敏锐,心头失跳,顷刻间怔住了。   李承恩见状,动如雷霆,直锁他的咽喉,叶英随之出剑,银光流泻,挡下的却是对面的李承恩,“你不能抓他。”   人与板甲都在对方手里,岂能无所顾忌?   “他来历不明,必须拿下。”   “叶某为一句承诺,铸三千板甲,祸及家人,将军可敢为叶某一言放了牡丹?”   “红衣教之罪,牡丹之罪,自有国法论处,我断不能因私废公!”   “那就无须再言!”   “叶英,你听我说,我可以向你保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英剑势陡变,横扫八荒,“圣人有旨,大将军也自身难保。”   李承恩枪不在手,打起来比较吃力,手肘被寒刃划破一道,那人趁机旋身,跃上房顶,朝西边群山环抱的地方跑去。   他走了,打斗的两人并没有追上去,反而挨着彼此坐下来,   “西边是什么地方?”   “九溪十八涧。”   “久闻大名。”   “是很好看,不过我眼盲之后也没再见过了。”   李承恩拿走他手里的剑,抹去血迹,柔声道:“只一次,再不想你拿剑指着我。”   叶英摇摇头,说,情非得已。   拾玖   五色烟霞溢满山。   行色匆匆的人却无暇欣赏,他绕过烟霞山,脚步不曾停歇地赶往九溪十八涧,打算在二十里地外的钱塘江与同伴会合。可刚一踏出泉流汇聚的山涧,没等跟船上的人说上一句半句,便被七个人团团围住,那些人衣衫灿金,清一色持剑,依阵列排开,进可攻,退可守。   “惊鸿掠影阵?!”   那这七人就是传闻中的藏剑七子了?!据说年少时三庄主叶炜误闯惊鸿掠影阵,身受重伤,险些武功全废,七子心中内疚,也随之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想到居然潜伏在山庄之中,还出现在他面前。   然七子意不在杀,只将他困在当中。随即,又有一人自林中现身,施展浮萍万里的轻功,登船入舱,救出被缚在内的老人。   “剑思?”叶泊秋眼中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年轻的轮廓。   剑思长出一口气,“泊公受苦了,我奉大庄主之命,随七子暗中尾随这厮到此,总算寻觅到你的下落。”   叶泊秋头疼得厉害,根本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倏地,一把长兵划破虚空,直刺叶泊秋后背心,剑思推开老人,竖剑相抵,竟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退数步,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足迹。与此同时,惊鸿掠影阵也被人强行突破,七子经验丰富,察觉来者不善,加之远处黑影攒动,难以估计是否还有伏兵,一吹口哨,几人剑阵变幻,似长蛇一字,与剑思护着叶泊秋先行撤离。   受困的人如释重负,回头看了一眼,汗流浃背拜倒在地,“曹将军?!您……您怎么来了。”   “再不来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   “你是我在江南的眼线,一向沉得住气,我才安排你入藏剑索取甲兵。”曹将军手中的兵刃咣当一声杵在地上,“这批板甲不但可以充实狼宗的军械库,还能在必要时离间唐皇与他的天策军,是谁让你用它换一个红衣教的男宠?”   “师尊息怒!”那人情急之下唤出昔日称呼,之前的镇定荡然无存,“徒儿觉得叶英在烛龙殿对李承恩的话是火拔归仁那个蕃将从天一教主乌蒙贵那边套来的,他名义上在哥舒翰帐下,实则早已有了投诚狼宗之心,而师尊是汉人,若不尽早取得狼宗信任,恐对将来不利。”   “这么说来,本将还要谢你了?”   “师尊不是说,狼宗有意拉拢红衣教教主?他的男宠落入天策手中,若咱们设法救出,岂不是大功一件?”   曹将军一步一步走向他,“真是为师的好徒儿啊。”   被扶起的人刚露一丝笑意,便僵在唇边,他低下头望了望穿胸而过的追命箭矢,整个人不由得惊呆了,“师尊你——”   “李承恩与叶英演了一出好戏。”偏偏有人上了当,以为人家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掉头就回来押人,以为这样就能逼天策府的大统领当场就范?   太天真。   ”什……什么……“   “另外。”曹将军维持着扶他的姿势,“你若遵从上命,早将板甲取回,也不至于让叶家动了手脚,现下谁穿上那三千板甲谁就等于上了枷锁。”   “啊?!”   “还有啊——”曹将军在他耳边呢喃,“你不知黑齿元祐的下属是来监视你我的?”   那人剧烈喘息着抖如筛糠。   “你自作聪明让那位拜月长老的人以禁术蛊惑叶泊秋,现在,他一状告到狼宗跟前,说为师好大喜功,视军械库若无物,故意延误戎机,你说,你该不该死?”   “不!”那人苦苦挣扎,“徒儿并无此意……”   曹将军面无表情一转箭矢,“可为师却要以你来消弭狼宗的顾虑啊。”明明是那么轻柔的话,却伴随着最狠毒的手段。   朱红飞溅——   “师……师尊……”那人的嘴角淌下血,“我是你一手带大的……徒弟……”   “所以你才不能让我失望。”   那人脑袋垂下之前,吐出一句轻之又轻的话。曹将军肩头一颤,须臾,放开了无生息的人,仰头凝视晦暗不明的星子,喃喃道:“好,很好,若此番所言为真,你当真大功。”只要是影响到复国大计的人,不管是谁,都得死,即便是那个远在洛阳的亲生妹子,也不例外。   寒光闪,尸首分,他拎着人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较之此地的变故,藏剑山庄上下无不欢欣,一来五庄主叶凡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二来白天追柳惊涛与柳浮云出庄的三庄主叶炜回来了,三来失踪的叶泊秋也被顺利搭救,可谓喜上加喜。   不过,叶炜听罢藏剑七子与剑思回给叶英的话后,难得开了口:“大哥,能破惊鸿掠影阵的人,世间少有。”   叶英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转而对始终沉默的李承恩道:“依照剑思所说,脸覆铜制面具,武器是铁戟,将军印象中有这样的劲敌么?”   军人垂眼不语,仿佛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   叶炜不大高兴地瞥他一眼,对自家兄长欠身,“我带菲儿回梅庄。”   “处理好了?”叶英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是。”叶炜应道:“那人一露面会让柳惊涛无暇再闹五弟。”   毕竟,昔日霸刀山庄柳风骨柳五爷最被看好的继承人又出现了,柳惊涛再纠缠下去,只会落得两手空空。   这一点就算是疯魔之人也比谁都懂。   “我不是说他。”   “嗯……”叶炜窒了窒,“我这不是很好么?大哥放心吧。”   弟弟这么说了,当兄长的就不再多问。   叶炜唤醒软榻上的叶琦菲,任那睡眼惺忪的小家伙扑进怀里,将她带出天泽楼。   目送父女俩离去的李承恩,低低发笑,是不是当爹的对女儿都没辙?他们天策府的秦老将军也是如此,老来得女,简直把小淑仪捧在手心里疼。   丫头不要学女红,那就不学,丫头要拿枪,那就直接揪了枪法最好的杨宁去教,相信要不了多久,继曹雪阳之后,天策又会出现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   “伯伯说偷袭他的人牙齿是黑色的。”   被一本正经的话拉回思绪,李承恩转过头,瞅瞅正襟危坐的叶英,忍不住逗弄他,“也许是他吃坏了牙,全掉了,这才看起来黑压压一片。”   “将军。”   “咳……”李承恩尴尬地抹抹脸,“以前听朱军师说过,百济丛山中有个古老的部族,那里的人天生黑齿,还能操纵自然造化之力。”   “你怀疑与此有关?”   “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确定了某些事。”李承恩哼道:“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牡丹送到京兆,我倒要看一看,谁会横加拦阻。”现在的红衣教男宠,不仅仅见证了西南封疆大吏的行径,还能引出隐匿在朝中的幕后黑手。   “牡丹尚在川中。”真杨宁看着他的。   “所以我仍要进入蜀地。”李承恩弯腰拎走窝在叶英脚边的猫,全然无视它张牙舞爪的凶悍模样,“这次,幸好你先写一封信,让二庄主他们在板甲完工前‘多’下了点功夫。”不然,人甲两失,他们就被动了。   “我最多是要他们白忙一场。”叶英摇头,他不像李承恩,走一步,算三步,欲擒故纵,专门让人好生看顾有问题的板甲,对方才没怀疑,进而引出后续之事。   “不能便宜他们。”   叶英从袖底拿出一个绸缎裹着的小玩意,“给你的。”   李承恩接过来掂量一下,心里旋即有数,小心翼翼打开观瞧,果然,与之前御赐的那枚韘几乎一样——   “你仿照我那个铸的?”李承恩拉起叶英的手,对比了一下,除了细微纹理上的差异,乍一看没什么差别。   “嗯,不过硬度更胜一筹。”   李承恩想起自己从老庄主眼皮底下取出的蓝晶魔脸,“难不成,之前你要我去拿蓝晶矿就是为了韘?”   “会比你原来的更好用。”   “是这样。”李承恩低下头缓缓道:“一定没人告诉过你,御赐的,即便是鸩酒也要说皇恩浩荡么?”   叶英似是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来。   李承恩把韘放回他的手里。   “你不要?”叶英一怔。   李承恩的唇落在他额角的梅花印上,“要,我当然要,不过我想你帮我戴上。”然后,就再也没有理由取下来了。   “手。”   叶英一手捏韘,一手握住那只温热的大手,很快戴在了李承恩的指上。摇曳的烛光下,两只手上的韘都散发出朦胧的光,交相辉映——   犹如信物。   李承恩将韘抵在眉心上,静静感受着什么,良久,才说道:“我还记得白天看到你父亲看我的眼神……”   “怎么?”叶英忙着应对柳惊涛与泊公的事,根本无暇他顾。   “我看还是早点把蓝晶魔脸物归原主吧。”李承恩喃喃道:“不然,下次再来会被赶出你们藏剑山庄吧。”   他要走了,叶英立即捕捉到言外之意,“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若有需要,藏剑山庄可以再赶制一批甲胄给前线将士。”末了叶英补上一句,“无需白纸黑字。”   仗为谁,各自了然,国难财,叶家不发。   李承恩一把揽过流金衣衫之人,深深契在怀里,“思来想去,李某还是那句老话,真恨不得把你带走。”   他怎么可以又这样……犯规。   叶英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抓紧,那是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情绪,下意识想要将什么紧握在手里。   李承恩心一动,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到床榻前,顺势扯下纱幔。   “入幕之宾,嗯?”   叶英知道他指的是现在,倒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将头偏到里面去了,他感受到一股浑厚的气息慢慢压了下来。   暗香浮动。   李承恩单手撑在颊侧,另一手细细摩挲叶英襟口内修长的颈子,那柔韧的肌肤不愧是长在江南水乡的人,足以羡煞旁人。   生乡右,左手解抽带,便也。   分明是最寻常的举动,而在缱绻间多了几分销魂。随着两人衣带渐解,肌肤相亲,一清冷,一火热,一白皙,一黝深,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竟在天地间邂逅,然后,又那么无所挂碍地水乳交融了。   至今思来仍觉不可思议。   李承恩听到耳边传来隐忍的低吟,内心火热,难以克制地覆了上去,却在情动的刹那自手心泛起一股刺痛,随四肢百骸直达心窝,欲望在刹那间冷却到冰点。   怎会这样?!   他翻身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手掐着另一手,青筋浮现在额际。有那么短短一瞬,眼前发黑,双耳嗡鸣,差点昏厥过去。他粗喘着,胸膛剧烈起伏,甚至无法开口告诉叶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摸索到他肌肉贲起的胸膛,轻轻抚慰着那颗躁动的心。   “身子不适么?”   箭在弦上,哪个男人被压在身下的爱人问这种问题,都不免狼狈。李承恩还在呼呼喘着,没有办法回答他。   叶英也不在意上身是不是未着寸缕,直起身抱住对面的他,连汗水与心跳也一并收纳,就这么埋首在李承恩的颈窝里,一言不发。   残烛明灭,终是负了苦短春宵。   天拂晓,光乍现,李承恩侧过疲惫不堪的脸,在叶英薄薄的唇上轻碰了一下,那人没有动,还沉浸在睡梦中。臂膀穿过雪白的发,把人搂在怀里,他扫了一眼正手,乌黑的印记在掌心盘桓不散,若隐若现的线沿着纹路渐渐扩散开来。   倏地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昨日,他是如何去擒一个人的腕骨,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解释么?   思及此处,李承恩一惊,赶忙抬起叶英搭在他胸前的手,瞅了又瞅,每一根手指都仔细检查过,这才放心下来——   只有他一个人被暗算了。   但是,为什么不再狠点,置之死地多利落啊?莫非,对方还想利用他救牡丹?到底是谁对牡丹势在必得?   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与此同时,手心蔓延至臂膀乃至于周身的痛再次袭来!李承恩眼神闪了闪,眸光又落在叶英光裸的肩上。   他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贰拾   天未亮似睡非睡的李承恩就走了。   要走还是干脆点好,不然,他怕自己走不掉。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他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走下去,所以,从没成家的念头。对亲事也都一概婉拒,但怀里抱着叶英,那白皙的背上只有他的指印,修长的腿蜷在一起,抵在他的膝前,顿时,真有一种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顾,只愿从此沉湎的冲动。   然而……这样为他卸下防备的心剑叶英,他居然碰不得,须知即便全力以赴,尚且怕对其不够慎重,更遑论是情欲两分?   扪心自问,他的心没冷到那个地步,做不到面对心上人坐怀不乱,更做不到无爱行欢。   小心翼翼自叶英手里抽出自己的发梢时,李承恩尽量保持平心静气,在他柔软的耳垂附近吻了一下,未敢多看一眼,轻手轻脚下地,捡起地上零落的衣带袍袖,穿戴好后出了楼。在马厩牵出坐骑,还没等翻身上去,月亮门外有女子开口:“大将军留步。”   那是天泽楼管事罗浮仙的嗓音,李承恩身形一僵,有点狼狈地苦笑,“罗娘子有事么?”这真是最好笑的明知故问吧。   罗浮仙双手奉上一物,“这是您的吧。”   寒光闪闪,雪刃长枪。   李承恩一拍额头,是了,先前假扮唐门弟子,把枪放在了叶英那里,走得又太匆忙,多少有几分魂不守舍,竟把兵器落下了,身为军人委实不该。   “是你们大庄主让你送来的?”   罗浮仙微微一笑,“庄主不是还未起身么?”   这个回答可就值得玩味了。   没有主人的吩咐,罗浮仙不可能私做主张,但她并不承认是叶英派来的,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现在还躺在天泽楼的那个人觉得这样最好。   那就……这样吧。   “多谢,还请转告大庄主,务必保重。”   罗浮仙欠身轻应。   李承恩握住枪微微拱手,上马出庄。他前脚一走,又有一人出现在马厩旁边,雪发披肩,金衫曳地。   罗浮仙凝望着他,“庄主这是何苦呢。”   “他何尝不是?”叶英低低垂首,“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晨曦乍现,主仆无言地沿着湖堤往回走,叶英的精神不怎么好,颇有几分萎顿,罗浮仙寻思着得做点什么膳食给他补补,蓦然,她一声低呼。   “怎么了?”叶英看不到,又距对面有点远,出了状况也无从察觉。   “是……三庄主。”   罗浮仙的话吞吞吐吐,并未说全。因为,对面的三庄主叶炜并非只身一人,还有一手持长箫之人,与他发生争执。虽不知在吵些什么,但看得出,双方面红耳赤,情绪都很激动。尤其她还认出其中一人是昔日霸刀山庄二庄主,不禁心惊肉跳,瑟瑟发抖,刚要跟叶英细说,一道娇小的身影蹿出去,横在他们当中——   “是小小姐?!”   叶琦菲鞋都没穿,光着小脚,极惹人怜。果然,两个大男人都败下阵来,那个持箫的快叶炜一步把小姑娘抱起来,纵身去往梅庄。   “三弟。”   叶英适时唤了一声,音不高,但内力深厚,叶炜站在那么远的地方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打了个寒噤,回过头。   “大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叶英示意他先行过来,与自己随意走走,一时却也没说什么。冉冉红日映照湖面,水光潋滟,风送荷香,抚慰了躁动的心绪。   罗浮仙施礼,说是下去准备早点,实则意在留他们哥俩独处。快到天泽前,叶英说:“那日问你如何,你回我什么?”   “不、不是我跟他不睦。”叶炜明白兄长言外之意,“而是他一心要为明教教主拿到山河社稷图,且待破立令解除,方肯罢手。”   叶英神思为之一凛,山河社稷图与破立令都是朝廷的禁忌,怎会轻易允得?除非……谁能给明教一个天大的承诺,连昔日的圣旨都可动摇。   “我担心……”叶炜愁眉不展,“他会被卷入腥风血雨之中再难脱身。”以前不管闹得如何不可开交,江湖事,江湖了,可牵涉到朝廷,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不肯恢复原来的身份?”   “嗯……”   “你有想过原因么?”   “他不想牵连霸刀山庄吧。”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   叶英道:“当初,他之所以远走西域,成为明教护法,一半是因你之顾,不过你也私下带菲菲去见过他了吧。”   叶炜尴尬不已,“没事先告诉大哥,我实在惭愧。”   “那些姑且不论。”叶英一拂袖,“菲菲说,他一度忘了过往,但后来又被你们唤醒。”   “不错。”   “可为兄在巴蜀遇到他时,这人又失了记忆。”叶英想起裴元说过的话,“他手中的箫,既能疗伤亦能杀人,可他原本使刀,究竟为何弃刀用箫?”   “明教上下都说是吞吴刀威力太大……”   “你信?”   “世上没人比我了解他的刀法。”叶炜冷笑,“二十岁就能将柳家霸王刀法练至十五招的人,还会怕难以掌控不成?”   高手持利刃,只会游刃有余,断断没有束之高阁的道理。   “那就是了。”叶英建议,“他放着柳浮云的身份不要,非要当何方易,又改刀为箫,你不妨由此入手。”   “看来——”叶炜勾勾唇,“大哥都比我懂他,是我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你是当局者迷罢了。”   “也许。”叶炜神色倦怠,“我根本就不该过问。”   人家想做啥就做啥,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梅庄一呆,外面怎么样谁知道呢。可是,人能欺人,而难以自欺——   他放不下他。   真的,一直都没有放下过,即便相隔千里,远在江南,也从未有一日或忘。也许,当年乐山大战不分胜负,可是,他早就输了。   半个月后,蜀地,渝州。   听李承恩道完别后种种,杨宁不知不觉喝净了一壶酒,他抹去嘴角的沫子,意犹未尽地又拍开了一坛封泥。   “然后呢?”   什么然后?这小子当自己在听书呢!李承恩皱眉,“我这不是回来跟你碰头了。”   “就这么走了啊……”杨宁打了个酒嗝。   “嗯。”李承恩自是略过了他与叶英那一夜,有些私密的事,还是两个人舔尝就好。   “大庄主不是说可以再赶制一批甲胄?”   “局势到那个地步了么?”李承恩淡淡道:“你我本来就没有去下订单,是有人暗中搞鬼罢了,现在,把牡丹看好了,带到圣驾跟前最重要。”   “咱们何时回京?”怕人劫狱,天天在牢里守着妖人,杨宁闷都闷死了。   “先等军师与雪阳的消息。”   杨宁盯着他不说话了。   李承恩察觉到他的眼神,抬起头,“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大统领这趟南下,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令他也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是么?”   “我是个武夫,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杨宁把剩下半坛子酒一饮而尽,“总之,若有需要杨宁的地方,随时候命!”   李承恩正在犹豫,一只鸽子落在窗边,精神抖擞地抖了抖翅膀。杨宁把鸽子抓过来,拆下信筒展开一看,先是大笑,接着,笑容渐失。   “发生何事?”   “各路英雄纷纷前往苍山洱海,连浩气盟与恶人谷都有参与其中,加之雪阳带兵督阵,军师在内接应,南诏皇宫告捷。”   “是谁这么大面子能将两大阵营的人都引去南诏?”李承恩抚着下颌狐疑道。   “好像是从少林寺脱逃的血眼龙王萧沙。”杨宁握了握桌边的雪月枪,“此次南诏段氏、拳王皆为力挺南诏王而现身皇宫,可惜我没能会上一会。”   “恶人谷谷主与浩气盟首领都与萧沙有仇,这就不奇怪了,还有呢……”李承恩把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后面,“什么?!”   “有人动作真快。”   原来,曹雪阳按李承恩的吩咐,特地派人前往白崖村请于诚节出来主持南诏大局,也好在众人面前揭穿现任南诏王的野心。可派去的人扑了个空,村子里全是死人,无一活口,显然已被血洗殆尽。   “去把牡丹带来。”   “统领?”   “恐怕他比谁都清楚是谁干的好事。”李承恩不动声色把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粉碎。   杨宁到地牢带走牡丹,将他押至临时落脚的客栈里。他守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李承恩推开门,面无表情道:“走,回京。”   “长安还是……”   “洛阳。”算算日子,等他们回到东都,陛下正好会带贵妃来赏花。   杨宁一听立马就去准备马车,毕竟,让牡丹骑马太危险了,不如雇车夫还多了个人看顾。于是,一行四人抄近路往回赶。沿途颠簸,待到虎牢关时,曹雪阳的马前卒也到了洛阳地界,大家都在茶棚打尖,是杨宁先注意到了他。   行过礼,小兵拱手道:“大统领,杨将军,朱军师与宣威将军也已拔营。”   “此番可有损员?”密函提及的内容有限,战场上一些细节还是要问当事人,这样才好上呈天子,李承恩把玩着竹筷,边问边看坐在对面面无血色的牡丹。   小兵骄傲地拍拍胸膛,“有军师在旁排兵布阵,那些南诏宫廷守卫不在话下!”顿了顿,“就是有一个人……”   李承恩与杨宁见他支支吾吾,不约而同道:“说!”   小兵左顾右盼,发现茶棚没有闲杂人等,但两位将军的桌上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故而连连咂舌。   李承恩示意杨宁看好牡丹,径自带小兵到烟尘古道边说话,“现在可以讲了。”   “大统领,这次动乱,我们在南诏皇宫里还遇到一个人。”小兵咽了口口水,“他与恶人谷叛逃至南诏的三大恶人勾结在一起,誓要夺取天下。”   “谁?”   “南诏剑神——”   “是他?!”   当初几大门派之首亲赴屠龙大会,遭到暗算被擒于烛龙殿,只有他因公务耽搁不在其列,为了救人,李承恩在融天岭会过这位南诏剑神,幸而被赶到的剑圣揭穿了真面目,那人,便是皇孙建宁王李倓。   无论如何,之前都是暗度陈仓,这堂而皇之出现在南诏皇宫,未免太过嚣张。   “是……是的……”小兵被他的神情恫吓住了。   “人呢?”   “与血眼龙王逃脱了……”小兵期期艾艾道:“军师与宣威将军都说,这件事牵涉太大,要尽快告知大统领。”   李承恩一阵烦乱,自手心泛滥的痛也在伺机发作。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绪,吩咐小兵先回天策府,自己则与杨宁入洛阳城,候旨面圣。   杨宁的意思是见了陛下直接告御状。   李承恩觉得不妥,建宁王敢入南诏皇宫,肆无忌惮与天下英雄争雄,必有他的底牌,在没有弄清原委之前贸然上奏,只会打草惊蛇。   街上人群熙攘,几个下山的小和尚围在一张榜文前窃窃私语。   杨宁瞥了一眼,脸色骤变。   李承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明教?”   “圣火令遗失已久,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重回中原找寻它?”杨宁百思不得其解,“陆危楼率众归来,那……”   “哈。”沉默多时的牡丹妖里妖气笑了,“你们这群中原人到现在还不明白?当初之所以会有破立令,都是拜血眼龙王萧沙所赐,若不是他从神策军手里偷来山河社稷图,岂会发生天策少林围剿光明寺?”   杨宁道:“你是说,陆危楼是因萧沙从少林脱逃又投靠了南诏王,特意回来清理门户?”   “不止。”李承恩若有所思,“别忘了何方易为何出现在巴蜀……”   那人可是明教护法。   此话一出,杨宁与牡丹的眸光都在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山河社稷图!   贰拾壹   两日后,趁李承恩带牡丹面圣,杨宁去了一趟少室山。等他回到馆驿之时,李承恩身边已无牡丹。   “陛下怎么说?”   “交大理寺。”   “好繁琐。”杨宁不以为然,“直接革了剑南道节度使之职才对!”这些封疆大吏吃着朝廷俸禄却在山高水远的地方作威作福,破坏大唐与南诏邦交,实在可恶。   “牵涉朝廷命官,只怕连大理寺都要交刑部核实。”李承恩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倒是你,去哪里了?”   “……少林。”   “因为明教?”   “据达摩堂首座澄正大师说,明教圣女奔走于中原各派之间,希望化解当年恩怨。”杨宁指尖微动,“唯独没有到少林与天策来。”   “那又如何?”   “当年一战,是咱们与少林出的手,梁子难解。”   “杨宁。”李承恩按着他的肩道:“江湖之人只觉得明教是受萧沙所累,实际上又如何,彼时明教如日中天,朝廷岂能放任?”不管有没有血眼龙王,不管是不是因为山河社稷图,明教都会受挫。   这是政局,不是儿戏。   “那现在呢?”杨宁道:“真相大白于天下,咱们的立场又是什么?”   “长枪——”李承恩将那杆雪月横在他当胸,“独——守——大——唐——魂。”   东都之狼,做便做了,不悔。   “是!”   “总之,其他的无须你操心。”李承恩率先往外走,“走,回天策,此事容后再说。”   杨宁凝视着手中通体雪白寒光凛凛的枪,神色肃然,在外面传来一声低唤后,大步迈出。   回去的途中,又一次经过重兵把守的虎牢关,李承恩牵住马的缰绳,望着曾经被天竺僧人占据的寺庙。   杨宁双腿一夹马腹,凑了过来,“大统领在看什么?”   “战宝不是被官府查封了么?”   “是啊。”   那为什么会有狼牙军在外围进出?李承恩眯起双眼,抬抬下颌,“记着,回府让探子查一查是谁的人。”   “好。”   两人刚到秦王殿前,军师朱剑秋就接了出来。不用说,南下的天策军也凯旋而归,李承恩很高兴,问曹雪阳在哪里,朱军师故意说得含糊不清,诸如从纯阳宫来了位贵客,她得去好好招待云云,杨宁一听,下了台阶,上马就往住处跑。   “臭小子,一听媳妇来了,跑得比谁都快。”李承恩摇摇头,“到里面说吧。”   朱剑秋一颔首。   两厢坐定,李承恩把南疆局势又问一遍,沉吟道:“于诚节一死,南疆暂由南诏王的幼子继位,短期内不会有所作为,倒是建宁王与萧沙比较棘手。”   “大统领不觉得奇怪么?”   李承恩与他四目相对,开口道:“你是想说,为何京中如此平静,丝毫没有受到南诏局势的影响?”   建宁王出现在南诏皇宫,消息必然传到了陛下耳中,可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对这位皇孙有任何微词。   “不错。”   “想必你我很快就会知道——”李承恩垂下眼喘口气,“是赏,是罚,赏谁,罚谁。”   朱剑秋最擅长察言观色,心觉不妙,伸手一按李承恩的手腕。   “被你发现了。”   “这是……”朱剑秋猛一抬头,“毒?”   “目前不能确定,但,绝大多数时候受情绪牵引。”   “情绪?”   “若心如止水,就没什么事,稍微一喜一怒就……”李承恩轻啧,“这是要我到少室山出家的意思么?”   朱剑秋真佩服李承恩的心境,这都什么关头了,竟有心情打趣。   “还有。”李承恩想起叶泊秋的际遇,“叶家泊公是被一个黑色牙齿的人迷了心神,这才丢了板甲。”   “莫非是百济丛山的黑齿部族?”   “我也有此想法。”李承恩拉下袖口,“对方似乎有意针对天策,还想趁机救出牡丹,军师对黑齿了解多少?”   “几年前,我在范阳遇到同门徐归道,他提过自己救了一名百济丛山的老者,后来应是随他跟了三镇节度使。”   “安禄山?”那胡人是贵妃的义子,手握重兵,若是心怀不轨,岂非后患无穷?   “是,大统领的症状不像病,也许真与黑齿一族有关。”朱剑秋眉头紧锁,“我会从这方面调查,在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只能……”   “我会克制情绪。”   正说着,杨宁带着一位清秀的纯阳女冠走进秦王殿,向李承恩与朱剑秋施礼。   “将军,军师,别来无恙,梦阳稽首了。”   李承恩在正座上微微点下头。   朱剑秋笑道:“许久不见咱们的‘杨夫人’了。”   刘梦阳脸颊一红,轻声道:“这次是奉掌门命下山助明教寻找圣火令,路过洛阳,就来天策府看看。”   杨宁的注意力都在妻子那句圣火令上,不过,李承恩告诫过他,不得插手此事,当下也就没再多言。   李承恩准了杨宁几天假,让他陪刘梦阳在洛阳城多玩几天。目送小两口开开心心离殿,座上的人忽道:“天长路远魄飞苦,魂梦不到关山难。”   这是李太白的诗,下半句是……   “长相思,摧心肝”。朱剑秋捻须道:“他俩成亲后聚少离多,也是难免的。”顿了顿,“倒是大统领,你很少会感慨这些。”   李承恩摸摸手上的韘,不由自主想起一头雪发,偎在他怀中的剑者,不知那人是在清冷僻静的天泽楼打坐,还是又进了烟熏火燎的剑庐。   “啊……”   “大统领!”朱剑秋扶住他,“快快收敛心神,不可多思多念。”   半晌,李承恩发出一抹自嘲的笑,“以前从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之事,总觉得消磨意志,无甚用处,而今,便是报应临身吧。”   求而不得,苦,好苦。   “报!”一名斥候急匆匆道:“大统领,边关八百里加急报,我军剿灭马贼失利,全军覆灭,皇甫将军失踪。”   “什么?”   不仅李承恩与朱剑秋诧异,连刚进殿的曹雪阳也是大吃一惊,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只有闻讯赶来的副统领秦颐岩,站在门口狠狠一锤柱子。   “可恶啊!”   “秦老,这是怎么回事?”   老将军长叹一口气,对身后的人道:“天锋,你来说吧……否则老夫会忍不住对那个王八蛋破口大骂!”   冷天锋长年累月戴着面罩,虽是看不到神情,但那冰冷的嗓音已令人不寒而栗。   情况是这样的,半月前,玉门关传来消息,说是马匪横行,宰相杨国忠带来圣旨,要天策协助镇守在边关的神策剿匪,由于大统领李承恩与壮武将军杨宁及宣威将军曹雪阳都不在东都,故而,由皇甫将军带天盾营出征。   能征惯战的集中在南疆,府里只剩下天盾营,可是,营中的将士最擅防守,对付一群马贼岂会失利?   一定有阴谋。   果然,不出半日,李承恩被连夜召入上阳宫。   龙颜震怒,只说念在天策军在南疆作战辛劳,又寻到山河社稷图,功过相抵,否则,必要追究关外贡品失落的罪责。案子交由宰相处理,一旦抓到罪臣皇甫必不轻饶。李承恩跪在玉阶下,静静听着,他没有分辨一句,因为,说再多也没有用,天策没有证据。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伴驾的不是别人,乃是建宁王——   李倓。   玄宗老了,一顿斥责下来也有些累,有气无力道:“退下吧。”见他真要走了,又忍不住叫回来,“爱卿,你们是朕的最后一道防线啊。”   李承恩仰起脸,与那曾意气风发开创盛世如今却垂垂老矣的帝王面面相觑,骤然一恸,仿佛听到了悲鸣之音。离宫长长的回廊上,纱幔轻扬,飞花漫天,霓裳羽衣曲袅袅动听,而他一步比一步沉重,直到有人拦住去路,才淡淡道:“皇孙殿下好谋算。”   李倓双手抱臂倚在柱下,轻笑道:“过奖了,所谓疏不间亲,外人又怎么会知道,本王在前往南诏之前,与皇爷爷说过什么?”   “南诏谋反成功,那便借南诏之力成就大业,失败了,你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廷潜伏在南诏的探子。”李承恩一字字道:“至于我天策军师深入敌营之事,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呵。”李倓双手负在腰后,不动声色道:“你比我预料中冷静,居然一点怒意都没有,好吧,看在天策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本王就为你指点明路——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请的旨?是谁传的信?”   杨国忠请的旨,神策军传回的信。   李承恩的拳头悄然攥紧,“皇孙为何要告诉微臣这些话?”   “当然是——同仇敌忾了哈哈!”   言罢,李倓扬长而去。   李承恩在上阳宫外呆了半宿,直到天色微亮,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邸。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宁不见了。   “会不会是给嫂子买礼品?”曹雪阳拍拍刘梦阳,让她别担心。   “买东西要三更半夜去?还带着枪?”秦颐岩可劲儿捶桌,“这是去抢!”   朱剑秋捻着胡子不说话。   李承恩绷着脸,道:“这件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弟妹,你暂时留在天策。”   众人不解地望向他。   “他应该是去了龙门荒漠。”   整个天策都得知皇甫将军战败之事,杨宁自然也不例外,无缘无故失踪,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前去调查真相。   “胡闹!”秦颐岩咬咬牙,“这小子身为天策府教头,岂可无视军法,私自行动,回来看我不打到他爬都爬不起来。”   “秦老……”曹雪阳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梦阳还在呢。”   闻言,秦颐岩别过脸去长吁短叹。   “好了。”李承恩抹把脸,左右瞅瞅,道:“去都去了,想必也没人赶得上他,不如在此等候消息。”   有时,单枪匹马比兴师动众派人去查要方便得多,至于罚不罚的,等人回来怎样都行。眼下够乱了,不能再乱上加乱。   李倓那句同仇敌忾,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翌日午后,李承恩又被召入上阳宫。因牡丹在大理寺、刑部受审时,反咬一口,指天策府大统领强迫他把南诏动乱的因由强加给剑南道节度使。一时间,案子扑朔迷离,为安抚纷纷弹劾李承恩的封疆大吏,辅国大将军李承恩被幽禁于大理寺。   牡丹在距李承恩不远的牢房里,手上脚上都是枷锁,人也消瘦许多,唯独那股子妖娆的劲头始终不散。   他的眼神在说,你,也来陪我了。   李承恩平静地睁开眼,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但是,牡丹被激怒了,他拼命摇晃着监狱的栏杆,引来狱卒的咒骂殴打。   李承恩牵起嘴角。   看,激怒一个人,让一个人痛苦,原是那么容易——   也许阿萨辛在牡丹心里已是无法撼动的地位,但不代表他会彻底忘记那人施加给自己的屈辱还有……白崖村生死永隔的幼年玩伴。   他一定想他死,快死,最好马上死。   一阵烟雾无声无息弥漫在牢狱中,狱卒们打了个喷嚏,东倒西歪。哗——哗啦啦——铁链被打开了,牡丹浑浑噩噩抬起头,迎上一双无比熟悉的眼。可,这双眼的主人不是死了么?牡丹被那人拽出来,走两步,回来朝倒在地上的李承恩补一剑。眼瞅着血从身下蜿蜒而出,才有了真切之感。   两人一路逃至烟尘古道,牡丹忍不住问救他的人:“白崖村不是被灭了?你不是死了?”   “原来你信李承恩的话啊。”   “他……身上有你的亲笔书函……”   救他的人发出讥诮的笑。   牡丹踉踉跄跄去扒他蒙在脸上的布,“你的脸怎么了?为何遮遮掩掩?”   “被毁了!”那人一把推开他,“你既然看了李承恩身上那封书函,还不知是谁害你至此?还不知我南诏为何与大唐兵戎相见?为什么扯谎?阿拉木曲比,你是否忘了你到底是谁的子民!”   “我没忘!”牡丹大吼一声,“我就是要为南诏报仇,才不说出剑南道节度使的所作所为,我要让大唐从内里腐朽,我要让唐皇错杀他的天策爱将,我要亲自问一问阿萨辛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的一生都献给了红衣教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为什么这一生却是一个笑话?混乱中,牡丹面前的人轻轻拉下脸上的遮掩。   “你……不是于诚节!”   “真抱歉,你说的人死了,在下天策府军师,朱剑秋。”   那为什么他会觉得他的眼睛好熟悉?   似乎看出牡丹的疑惑,朱剑秋微微一笑,“还记得那阵迷烟么?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大统领才以于诚节刺激过你,你自然想到的是他。”   李、承、恩!   他是故意的,一切都是骗局!牡丹再一望周围,林子里冒出好多大理寺的官员,而中了一剑的李承恩,也在其列。   那些人都是佯装昏迷的,牡丹崩溃了,如烂泥般跌坐在地。   贰拾贰   苦肉计没白用。   牡丹的案子水落石出,接下来,自会有人去查南诏之乱剑南道节度使与涉案的巴蜀官员。这些与天策无关,李承恩坐在榻上,任由医官为他包扎好伤口,仔细听着探子的回报。   “战宝迦兰出现的狼牙军是三镇节度使的人马,因陛下前来东都游玩,便把北边选来的名马都集中在了废弃的战宝里。”   “真的只有马么……”李承恩一甩卷宗,“这些个外来的蕃将越发嚣张。”牵扯到伤口痛得闷哼出声。   老军医不满地崛起胡子,“这一剑再深点,将军就不会痛了。”   “啊?”帮着打下手的曹雪阳没反应过来。   “老人家是说,再深点,李某人就死了,死人怎么会痛呢?”李承恩说完,对老军医拱了拱手,谢他手下留情。   老军医实在拿他没辙,开好方子,呼哧呼哧提着药箱走了。   “军师人在哪里?”   “练剑去了——”曹雪阳说:“他在自责,认为下手太重,差点害死大统领。”   “一个文人能做到临危不乱果断出手,已经很不错了。”李承恩不甚在意。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呢?”   “你是女将,首先排除在外,其他人杀戮重,易露破绽。”李承恩轻轻伸展一下臂膀,“过些日子,陛下要为三镇节度使的长子安庆宗赐婚,你们几个谁去充个数?”天策府必须有个露面的将军。   曹雪阳面不改色地说:“杨宁不在,梦阳总得有人陪吧。”   人家小道姑懂事得很,哪有这么黏人?   “啧,秦老说年纪大了,不去那种喧闹的地方,天锋一天到晚不见人,军师又说去练剑,难不成——”李承恩指指自己,“真要我这个伤患亲自出马?”   曹雪阳抿嘴一笑,“大统领,咱们几个去了,那种场合也应付不来。”   一点不假。   官场似战场,与其让其他人如履薄冰,还不如他去,用这身伤势以退为进。   “你们啊……”   提及赐婚曹雪阳也忆起一桩旧事,便道:“陛下将谁赐婚给安庆宗了?”皇室里到适婚年龄的女孩子屈指可数。   “荣义郡主。”   “是她?!”   李承恩不解道:“你与她很熟么?”   “不,不是,岐王殿下生前,曾因你救了回乡省亲的王妃与小郡主,邀咱们到尚善坊欣赏李龟年大人的歌艺,席上开玩笑说要把女儿许给你。”   李承恩苦思冥想,“有这种事?”   “可能你喝高了什么都不记得……”曹雪阳忍俊不禁,“郡主可是被大统领高高举起,亲口允了呢。”   李承恩一口药喷出来,“我做过这种事?”扬州七秀坊那位对他情深似海的七姑娘已让他很是抱歉了,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位皇室郡主?   “是的。”   “你等等。”李承恩觉得哪里不对,“荣义郡主不到双十年华,而岐王在时还是开元年间,她,她那时顶多只有三四岁吧!”   “所以我说你把她高高举起呀。”   “雪阳——”李承恩一身冷汗,“我要是早亡都是被你吓得。”   “末将不敢。”   不敢?他看她是乐在其中嘛,李承恩道:“既有渊源,我更不能不去了,但愿这门亲事成就良缘,王爷在天有灵也就放心了。”岐王是先皇众多皇子中最礼贤下士的,士无贵贱,皆以礼相待,能与之相交一场,幸甚至哉。   曹雪阳心有戚戚焉地称是。   入夜,李承恩又看了会儿关外送来的加急公文,捏着眉心闭上双眼。   依杨宁调查的情况看,大批马贼是在神策军眼皮子底下通过玉门关,那贡品丢失之事就与神策军脱不了关系。宰相死咬皇甫将军不放,是要拿天策军当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神策军身上移开。   呵,多半连建宁王也察觉到了,其心可诛啊。   沉思之际,李承恩听到殿外有异,起身之余,大髦滑落肩头。然而,外面只有巡夜的侍卫,哪来的人影?再回过头,不知何时座上多了个大麻袋,里面似有活物,动来动去,苦苦挣扎。他提枪在手慢慢靠过去,反手挑断绳子,里面露出一人。   那人看上去极丑,人不人,鬼不鬼,手脚受缚,嘴里还堵着布。   李承恩取出布,刚要问话,迎面袭来三枚银针,幸亏他有所防备,方才险险避过,不然正中眉心,遂枪尖一点对方喉咙。   “你是谁?”   那人下巴扬得比天还高,李承恩没功夫搭理他,吩咐小兵请来朱剑秋,把人丢给他处理。不到半个时辰,朱大军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张纸笺。   李承恩瞄了一眼,“方子?”   “嗯,那人来自幽河谷,不知大统领有没有听过鬼医林酆之名。”   “没有。”   这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朱剑秋咳了咳,“他虽是医者,手段不正,性格也较为孤僻,所以很少有人会在患病时去找他。”   “现在是他主动送上门来。”   “显然。”朱剑秋两指捏着那张方子晃晃,“有人将他当大礼送给来。”   “退回去。”   “退哪儿啊……”朱剑秋苦笑,“这方子专门压制人的七情六欲。”   李承恩转过脸,“你是说针对我身上的异样?”   朱剑秋认真地颔首。   李承恩伏案而起,“看来有人手眼通天啊。”   “之前鬼医给一个姓韦的女子用过类似的方子,叫‘离情散’,他说,那女子练就一身以血御气的心法,稍纵情欲就会血气沸腾而死。”   “哦?”   “后来没多久,鬼医就被一群人绑架了,对方说,要他来解你的疑难杂症。”   “是些什么样的人?”   “听说,他们身上都有令牌,写着铁卫两字。”   当下,李承恩了然于胸,“是建宁王释出诚意了。”建宁铁卫是建宁王的嫡系,从不轻易露面,这次下了血本。   “他在拉拢大统领?”   “建宁王说过,同仇敌忾,眼下有人针对我,他这么做不奇怪。”李承恩反问道:“但,他又是从谁那里得知我的情况?”   “难道是宰相?”贵妃的兄长再三针对天策,朱剑秋不得不多一层考量。   “不是。”   朱剑秋狐疑道:“还请统领示下。”   李承恩从砚台上抄起一把狼毫,在案上依次摆开,“贵妃和她的宰相兄长正得圣宠,虽说贵妃膝下无子,但你别忘了她曾经的身份。建宁王父子如履薄冰,本要利用南诏成就大事,但失败了,他必要重新扶植势力,并且,这股势力得在他的控制之中。神策军在宰相手里,显然不买他的账,在建宁王的新势力筹备好之前,你是他,会怎么做?”   当朝贵妃原是寿王殿下的王妃啊,朱剑秋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驱虎吞狼。”   只要天策不倒,就会成为建宁王拿来挡在神策前面的最后一粒棋子,而由此获益的暗流,便是棋盘里最大的赢家。   “那这方子……”   李承恩把玩着手里的纸笺,神色颇有几分意味不明,殿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夜空下起倾盆大雨。   有些话都是明白人无须点透。   李承恩晓得,朱剑秋也晓得,倘使对李承恩下手的人是黑齿部族,那幕后之人便指向了狼牙军。这样一来,局势就复杂的多了。要么,建宁王与安禄山私下有所勾结,要么,建宁王在安禄山麾下安插了眼线,所以,李承恩在藏剑山庄的境况,李倓远在千里之外也能一清二楚,总之……   当有不臣之心的人齐聚一堂,那种违和感尤甚。   安禄山之子与荣义郡主的大婚是在洛阳办的,等郡主回了门,便要随丈夫到长安久住。可大喜的日子到了,雨还是下个不停,彤云密布,阴霾不散。   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司天台的官员小声议论着,李承恩从不信这些,只管饮酒。杨相灌不倒他,皇孙也灌不倒他,明明新郎是安禄山的长子,可有那么多人的目标在他。说是鸿门宴,也不为过。军医叮嘱过他,远离杯盏,但酒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尤其在他浑身发冷的时候。   说来也怪,端午前后,他从早到晚冷得牙齿打颤,即便穿如过冬还不见好,也就喝上几口小酒能缓上一缓。   宴后,李承恩准备动身,刚要出安府,侍女送来一把油纸伞。   “大将军,这是郡主给您的。”   户外雨水敲打屋瓦,发出清脆的响声,李承恩是不在乎的,可盛情难却,他接下了古铜色的伞,欠欠身,“末将谢过郡主。”   侍女道:“郡主要婢子转告将军,此伞工艺极好,适宜把玩,丢了坏了都很可惜。”   李承恩一扬眉,转了一下伞柄,面上依然淡淡的,“所言极是。”   在他迈出门槛之前,侍女又道:“郡主说,前路风大雨大,还望将军多保重。”   这次,李承恩翻身上马,没再说什么,他出了那座张灯结彩的府邸,马蹄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踏踏作响。一年之内参加两次盛大的婚礼,怎会不是好兆头呢?就是不知,上次与他共守蜡炬直至成灰的人,如今在做什么。   兀地,眼前出现一道魂牵梦萦的金色身影。李承恩甩甩头,以为是幻觉,可紧接着他又看到熟悉的少年从旁边擦身而过。   是剑思——   是那人的贴身剑童——   李承恩在马上,撑着伞,剑思没能注意到他,而剑思的主人双眸失明,更是不可能发现远处的人,最多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在围着自己打转,不由得微微侧身。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百骸中的血液在顷刻间翻江倒海,李承恩慢慢掩住唇,血丝缓缓从嘴角淌落下来,于风雨中消逝不见。   那人怎么会在这里?何以来到洛阳城却不到北邙脚下?   疑问一个接一个,李承恩恍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荒诞。不是不见为妙么?如此,干嘛要别人跑来天策找自己?即便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请其他人好好招待然后再送他离去?   何必啊。   然而,他终是放心不下,谁让那人就这么孤零零站在客栈外的廊檐下,任飘飞的雨打湿了雪白的发丝,宽大的袍袖。李承恩听不到少年说了什么,仅见他的主人摇摇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小子,你怎么不给他打把伞?”   李承恩实在看不下去了,左右瞅瞅,成衣店里蹲着一个抓石子玩的小童,他把伞给了那孩子,要他转交给对街的金衫剑者。   “白头发的?”   “是,不过不要说我给的。”   “那他问起来怎么办?”   “你就跑啊。”   “可我为什么要跑?”   “你跑回来,我请你吃隔壁的糖人。”   “一言为定!”   小童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捧着伞蹦蹦跳跳跑了过去。李承恩到隔壁买好糖人,交代小老板务必拿给邻家孩子,否则,他会带兵前来追究。这无疑于是唬人,但小老板哪里懂得个中门道,见他高头大马,战袍束甲,半点也不敢怠慢。   李承恩想快点走,然双腿沉如灌铅,好不容易踩上马镫,没几步,呼吸一窒,眼前发黑。他心中暗叫不好,刹那间,整个人栽了下来。   剧烈的撞击,溅起的水花,无不刺激着每一根敏感的神经。他在浑浑噩噩中,隐约见到两个人冒着雨赶了过来,手忙脚乱扶起他,其中一个打着伞,另一个将他揽进怀里,毫不在意沾染到泥泞的污渍。   “将军!”   “……”   “李承恩?!”   “……”   有人在唤他,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无助,而他无力开口,只能一步步被黑暗吞噬,失去知觉。再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不久,打更的吆喝声由远及近。他勉强动了一下,两手撑起身子,注意到自己是躺在一张大床上。   放眼所及,四下雕梁画栋,一派富丽堂皇。   “大将军醒了?”推门进来的少年喜出望外,“先前真是吓坏人了。”   剑思?!难怪这地方华丽无双,完全是藏剑山庄的风格,李承恩无奈低叹,“无碍,我现在好多了。”   “大夫也说,您除了快要结痂的剑伤,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剑思端着一碗清粥,吹了吹,双手呈上。   李承恩不着痕迹岔开话题,“何时来的洛阳?”   剑思答:“十天前。”   居然快半个月了?他惊讶不已,“办事?”   “这……”   见他面露难色,李承恩有种不妙的预感,“你家大庄主呢?”   “庄主说,您无意相见,那就不必见了。”   好一句无意那就不见,李承恩笑了,痛在身,伤在心,却比往日都要平静。他发过誓,无论如何绝不欺他,临到头,才懂得多少不说皆为保护,多少不问皆为成全。   叶英是他的知心人。   一个不说,一个就不问,那不问的人要为不说的人等候多久?毕竟,不说的人也无法确定何时才能解除隐患。难道要不问的人等上一辈子?怀里有一包用鬼医那张方子配的药,军师说,以备不时之需吧,他伸进去摸了一下,如被烫开很快松了手。   不,他偏偏要为他动情。   贰拾叁   那对主仆有点怪。   李承恩发现叶英大多时候都呆在客栈里,最初以为是不想遇到自己,现在想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剑思一向守口如瓶,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他不得不改弦易辙,先说回天策府,再留下来暗中观察。   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那即便是在天泽楼也习惯独处的叶大庄主,竟将一个纤瘦的女孩留在客房里过夜,一日三餐,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这是哪跟哪儿?!   叶英说不见他就不见了,是为这少女不成?李承恩承认,他呷醋了,就算从头到脚都在发寒,内心却躁动之极。可当他在窗外听到剑思唤那少女为大小姐时,脑中炸开了锅一样。他知道叶英的妹子失踪多年,一直没有下落,他还答应帮着找寻,只是一直没有得闲,想不到就这样糊里糊涂找到了?   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当初在渝州,牡丹以叶婧衣的下落蛊惑过叶英,但叶英没理他,甚至提都没提一句。   对,牡丹也在洛阳——   李承恩立马前往天牢,因这段日子身体不适,他几乎足不出户,也不太了解城里都发生过什么事,等到了地方才知,日前有个大胆的飞贼把重犯牡丹救了出去,而他自己李代桃僵,成为阶下之囚。   圣上为此大为光火,顾忌着大理寺的颜面,没有对外声张,目下还在四处派人四处追捕。   “开锁。”   狱卒为难地望着他,“将军,没有刑部的令牌,小的不敢啊。”   李承恩死死盯着那人身上的血污,“你们用刑了?”   “这人嘴巴严得很,不用刑怕是不会就范。”   “那他现在招了?”   “还……还没……”   “但人已快被你们折磨死了。”指甲都给掀了,身上烙得体无完肤,谁受得了这种折磨?   “这……”   “还不去找狱医看看,人死了,死无对证。”   “是……将军说的是!”   牢狱重地不宜久留,李承恩尽速抽身,他回到叶英住的那间客栈,二话不说推门而入,站在旁边的剑思吓了一跳。   “大将军,您不是走了?”   “又回来了。”李承恩看看榻上躺着的女孩子,不等剑思应对,一抓叶英的胳膊,“庄主我们谈谈吧。”   叶英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抗拒他的出现,更没有带着某种他以为会有的情绪,只吩咐剑思好生看顾,便随李承恩来到客栈顶楼。拐角无人往来,彼此凭栏而立,细雨斜飞,倒是能把洛阳城的风貌尽收眼底——   “其他事先缓缓。”李承恩正色道:“把叶大小姐送回来的人是谁?”   叶英微一沉吟。   “对我也不能说?”   “不。”叶英摇头,“是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属实。”   “此话怎讲?”   “月前,藏剑山庄收到一封信,指名要叶某前来洛阳接我妹妹回家。”   “落款是谁?”   “你也许听过——长风万里卫栖梧。”   “那个有名的义盗?”   “嗯,他说婧衣在阿萨辛手里,让我在此等候数日,即可见到她。”   “如此说来你北上洛阳是为了令妹?”原来,与他在雨中邂逅,才是一场意外啊。   叶英没有直接答他。   意识到自己问得有点矫情,李承恩沉默了一下,又说:“但你现在接到了人,为何迟迟没有回杭州?”   他不是在赶他,只是,现在的状况有点尴尬,叶英又带着妹子,没道理在洛阳久留。   “因为小妹失忆了。”叶英垂下眼,“她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大夫也找不到原因,叶某觉得不妥,故而暂时住了下来。”   “原来如此。”   “嗯?”   李承恩沉沉道:“难怪牡丹会被救走,竟是大盗卫栖梧所为。”   “你说牡丹被救了?”叶英也是一愣。   “圣上为荣义郡主赐婚,这几天洛阳城的戒备会比较松。”李承恩挪动身子,为身边之人挡住了风,“有人趁机混入大理寺,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将牡丹换了出去。”   换?叶英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那现在牢狱中的人——”   “如你所想。”   叶英握住栏杆的手指一紧,“卫栖梧……”   “应该是他跟红衣教的人达成某种协议,只要救出牡丹,对方就放了你妹妹。”毕竟,能在重兵把守的天牢里把钦命要犯掉包,为其争取到个把时辰脱身,非大盗不能为之。   “他为什么要救我妹妹?”   “问得好……”李承恩想起牢狱中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男人,“我也想知道原因。”   “能不能让我见他一次?”   李承恩啧道:“连我也不能靠近他,何况是你?”   “那他状况如何?”   “不太好。”   叶英在渝州的牢里呆过几日,很清楚那种地方是什么样的,何况,卫栖梧放走了牡丹,若不招认,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有没有办法——”   李承恩抬手抵在他的唇上,“停,不要说,也不要想,这件事你不能插手。”   “他于叶家有恩。”   “但他的确犯了国法。”李承恩的立场还跟以前相同,“为了藏剑山庄百年基业,也为了他不至于白白付出,置身事外吧。”   叶英皱着眉,避开他温热的手,而后转过身去,“明白了。”   “牡丹一日没有落网,官府一日不会将他处决。”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李承恩没有说得很仔细。   叶英轻轻颔首。   他终是忍不住问一句:“要回杭州么?”   “不。”   “为什么?”   “牢狱里的人,即便叶某不能救他,也会设法查清来龙去脉……”叶英挪步往回走,“将军请回吧。”   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在即将转过廊角之际,李承恩开口唤他。   “叶英。”   刹那间,衣不动,人已悄然止步。   李承恩远远地瞅着他,一缕温柔神色油然而生,“若李某心里有了一个人,那便再也不会将他忘却。”   叶英的手扶向柱子,露出了那一枚御赐的韘。李承恩的视线从他的韘,移到了自己的手上,一模一样之物,一如一模一样之心。   杨宁总算回来了,可身受重伤。几个军医看过直摇头,千叮万嘱叫他不要动武,好生休养一段日子,否则别说五年,五个月也撑不了。曹雪阳进来那会儿,秦颐岩正与朱剑秋在商议对策,她瞅着杨宁面色惨白,与走之前的壮武将军大相径庭,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明教双头魔王克辛波所为?”   “嗯。”   “你为什么会到明教去?”明教上下不知多少人对天策将士恨之入骨。   “他在龙门荒漠找到了皇甫将军以及狼牙军私扣贡品的三本账册,本来都要走了,却在客栈遇到西行的少林寺大师。”朱剑秋双手抱臂,“那位大师代表少林前往明教和谈的,他放心不下也去了……这不……硬生生挨了克辛波一掌。”   “光明寺一战,是我杨宁枪挑四大法王……”杨宁张了张嘴,音色沙哑,“没理由让大师独自面对圣火道的考验。”用一掌将当年旧恨一笔勾销,值得,他日中原各派再生事端,明教若以此为由对天策不利,便会被天下人不齿。   “这要如何给大统领交待?”曹雪阳走来走去,“他现下还在洛阳城里,等回来了,看到你这样子……”   “不要告诉他。”   曹雪阳一头雾水,“为什么?”   “能瞒就瞒吧。”已得知内情的秦颐岩起身向外走去,“告诉他,说是我罚杨宁去青骓牧场,谁也不准探视。”   好歹等人能下地走动再说。   “我去把账本整理一下,得请大统领尽快面圣。”狼牙军狼子野心必须早做防备。   到底怎么回事?女将军怔忡不已。   “宣威,梦阳还不清楚我的具体状况,先别告诉她。”杨宁请求道。   “唉……”宣威将军曹雪阳直摇头,“你们俩的事我才不管呢。”她最怕看到妹子流泪,简直比流血还要难以忍受。   哪知甫出门,一抬头,就与刘梦阳打个照面。   “嫂——”   刘梦阳轻嘘一声,“别让他听到。”   曹雪阳喉头发紧。   “曹姐姐……”刘梦阳勉强绽出一抹笑,“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好了,你也当我没有在外面,可好?”   这小两口怎么都这样子啊,曹雪阳心疼得抚了抚她的肩,“那你快点振作起来,不然,一看就看出来了。”   “好。”小道姑打起精神捧着换洗的衣物迈进门槛。   可纸里包不住火。   杨宁的事很快就被李承恩知道了,说来也怪不得谁,秦颐岩让女儿不要去找杨教头比枪,好令他安心养伤,小淑仪就汤汤药药往那边送,一来二去被李承恩撞见数次,再不起疑窦就怪了。最后,他干脆把药接过来,自己送进帐子里。   杨宁几乎没从榻上摔下去,“咳——咳咳——大统领你——我——”   出乎意料的是,李承恩什么也没说,只把账册呈交之事讲了。宫里那位表面上没什么,但已下旨召三镇节度使入京。   “他连长子与荣义郡主大婚都没来……”杨宁深吸一口气,“这次会来么?”   “不来就是心虚。”李承恩拿走空碗,“到时圣上自会猜度,我走了,你就按秦老的话留在青骓牧场吧。”   “大统领……”杨宁抿抿唇,“真对不住。”   他答应过他不干预的。   李承恩侧过脸道:“你在龙门荒漠可有泄露身份?”   “没有。”他乔装改扮成一名红袍客。   “那就行了。”   其他的话,李承恩一字没说,来匆匆去匆匆,径自往秦王殿去了。刚到桥边,一口血没忍住喷了出来,染透前襟与甲胄。好在是晚上,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里,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心绪平复。   “你该告诉我的。”   忽然,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承恩再想回避已是迟了,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胸前,慢慢为之顺气。   “你怎么来了?”他不是还在洛阳城里的客栈住着么?   “我找过隐元会的人了。”   呵,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他什么都晓得了,李承恩背部一僵,缓缓转过头,打量那背着月光的雪发男子。   “这样啊。”   叶英淡淡道:“卫栖梧与我妹妹渊源颇深,消除婧衣的部分记忆是他之主意。”   原来他指的是长风万里卫栖梧,李承恩在不知不觉中松口气,“也许,他是想保护你妹妹,不希望她为此感到伤心。”   “你真这样认为的?”叶英的手轻轻放了下来,“要记得谁,要忘记谁,应该由婧衣自己做决定。”   他总觉得此言颇有深意,竟有些接不上话。   “在卫栖梧的案子判下来之前,叶某会带小妹到郊外的风雨镇暂住。”   “也好,那边人少,比较静。”既得知卫栖梧与小妹关系匪浅,以叶英的性子当然不会一走了之,他不奇怪。   “至于将军……”   “怎么?”   “你还想忍多久?”   “……”   叶英的动作相当敏捷,一霎间,从他怀里夹出药散,“目前,服下这个就能克制症状,不然,发作一次就严重一次。”   他挑眉,抹去嘴角的血,“这也是隐元会说的?”   “是。”   “我真有点想端了隐元会。”李承恩喃喃道。   “为何不服下它?”   “我从不受制于人。”建宁王帮他找来鬼医必有目的。   “将军在藏剑山庄不告而别,在洛阳城里无意相见。”叶英很少会说这么多话,可见十分在意,“刚才与杨将军说话亦是万分冷淡,不都缘于此故?”   “那又如何?”   “药会让人离心无情,难道你当下所为不是如此?”   “不一样。”李承恩闭了眼,“至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一旦服下那个药,便真是不由自主。   叶英并不善于劝解,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一遇到李承恩这样固执己见的人,纵使百感交集,也无可奈何,末了竟冒出一句:“你必须活着。”   “叶英。”   他不信世上没有可解黑齿部族秘术之法,故又说:“你必须活着。”   听他再三重复这句话,李承恩心里发疼,一个没忍住拉了叶英的手,“就当我自私,你等我,等我想出万全之策。”   人生在世,若不能动之以情,从心所欲,还有什么意义?他要在想他的时候抱他,喜欢他的时候吻他,除此之外便是身体结合,亦无意义。   叶英的手在李承恩的掌心里颤了颤,全是汗,良久,幽幽地说:“我……答应。”   贰拾肆   这年的秋转瞬即逝,入冬时,毫无征兆就下起大雪,而随后弥漫的烽烟,更是无声无息席卷了中原大地。三镇节度使在范阳起兵,河北、山东的叛军云集响应,一得到消息,曹雪阳立即告知李承恩。   “大统领的祖籍在山东曹州,现下那里情况不明,要不要派人去找一找夫人?”   “姐姐的事等我回来再说。”李承恩全副戎装,吩咐小卒备马,“钦差前来东都征兵,我要去见一面。”   “那……”   “去吧,下令三军,全面备战。”   “得令!”   可在离宫见到钦差时,那位大人倒是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只说天策府的将士留在东都就好,陛下任命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西线可谓固若金汤,而六皇子为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帅东征,足以高枕无忧。   若论那几位将军,李承恩自是放心,他们都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军事奇才,但钦差调走的是洛阳守备军,若有万一,只剩下北邙脚下的天策军,怕是寡不敌众。   不过,钦差是宰相的门生,而神策又对天策十分忌惮,这层顾虑没有办法与他说,只能回去上表朝廷,希望陛下尽快收回成命。   隔日子夜,他还在殿里写折子,朱剑秋将一份急报放置案头。   “河北州县相继沦陷。”   李承恩猛一抬头,“这么快!”   “无人抵抗,甚至有人向安禄山投诚。”这些年,几个藩镇的势力太大,早就架空了各地州府的兵权。   李承恩起身到屏风前一拉挂轴,驻军图映入眼帘,他沉吟片刻,道:“这样下去怕是东都要岌岌可危。”   “是。”朱剑秋颔首,“敌方得知朝廷把兵力集中在潼关,只需长驱直入,很快就能拿下洛阳,我们必须早作打算。”顿了顿,“那虎牢关外的战宝,囤积了不少物资,一旦洛阳成为狼牙军的目标,战宝就是他们的军械库。”   “军师有何高见?”   “统领还记得鲁有山吧?他潜在神策军多年,说神策内部早就乱了,有人投靠狼牙军,所以,安禄山把战宝交给了神策的人,从表面上看,战宝还在朝廷手里,其实不然。”朱剑秋一指虎牢关的地势,“这里易守难攻,是洛阳的屏障,不管我们出不出手,都会给外人可趁之机,倒不如联络江湖各派人士,请他们代为瓦解。”   “嗯,你去办吧。”   “还有。”朱剑秋皱眉,“统领的姐姐仍没……”   李承恩打断了他的话:“大敌当前,我个人的事,无须你们分心。”   朱剑秋一叹,知他意思,也就不再多说。   天冷得人握不住笔,李承恩又研了研墨,勉强写完折子,派人连夜送往长安。时局动荡,谁也无法保证接下来会有什么变故,而姐姐一向聪慧,应该全家南下了才是。他想起尚在风雨镇的叶家兄妹与剑思,心忖,卫栖梧的案子有建宁王暗中插手,始终没判下来,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让叶英带着他妹子早点回江南为好。   洛阳……还能安稳多久?   不日驻守在长安的将军徐长海放了一只鸽子回天策,信中写道,他奉命监斩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其妻已赐自尽。帝王之家,向来寡淡,遭此劫数也是避无可避,李承恩记得郡主大婚那日,她的婢女对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此伞工艺极好,适宜把玩,丢了坏了都很可惜。”   一把伞有什么好把玩的?是小女孩家的玩笑么?他把伞慢慢撑开,打量伞内的构造,总觉得再向上推,没有办法推到顶端,伸手一扳,扣动了神秘的机括,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他捡起地上的竹片,托在掌心看看,随即收拢五指。   接下来的日子,局势每况愈下,李承恩派去风雨镇的人没有找到叶家兄妹,而他也再无闲暇分心。约是儿子的死刺激了安禄山,狼牙军不到一个月就攻入洛阳,河南尹投降,御史中丞被杀。   守在北邙的天策将士无不震惊,然而,只在那个时候李承恩还在对府中人说:“只要安西节度使坚守潼关不出,就能保住长安。”   “是,到时安禄山左支右绌,军械库又被破了,补给从范阳到洛阳甚是遥远,很快就能兵不血刃夺回洛阳。”   朱剑秋也这么想的。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太过乐观,也不知是谁给圣上进了谗言,竟以失律丧师之罪处斩封常清、高仙芝,改任哥舒翰为统帅镇守潼关,又强迫他率领二十万大军出战。   咚——杨宁一拳垂在案上,“可恶!陛下是糊涂了么?”   “杨宁。”李承恩旋即告诫他,“不可无礼。”   “安禄山显然是派老弱残兵在潼关外诱敌,陛下又不了解敌情,一再强迫哥舒将军出兵,只会中计。”   “若朔方军能取道范阳,断去安禄山的后路,再由咱们从正面迎敌,以潼关守备军从旁夹击,必能大胜。”朱剑秋无可奈何道:“大统领的折子早就递上去了,但陛下始终没有意向,咱们也不能私自动兵。”   洛阳失守,天策军盘踞在北邙山下,身后已无退路,决不能有半点错漏。   “那等误国小人,我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杨宁的伤始终没好,大家怕他伤上加伤,就把潼关已破,长安沦陷的消息瞒了下来,只望回纯阳宫覆命的刘梦阳一切安好。至于一夜之间陛下带亲眷仓皇出逃,在马嵬驿发生的那场兵变,是谁得了权,是谁丧了命,远在东都的他们因音书断绝,业已无法得知。   因为,狼牙军已剑指北邙,兵临城下——   残阳余晖,是天策府最为壮丽的景致,杨宁一人坐在凌烟阁顶大口饮酒。李承恩找到他时,那几个酒坛子都见了底。   “伤没好喝那么多酒干嘛。”李承恩抢过他手里最后一坛,“归我了。”   体内的伤好一阵歹一阵,跟埋了雷似的,完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杨宁较之当初可谓形销骨立,若不是每日都靠着酒来提神,还真是撑不下地。   李承恩一饮而尽,吧嗒吧嗒滋味,觉得这酒很是苦涩,一点没有原来好喝。   “还没有……”杨宁斟酌着问:“李夫人的消息么?”   李承恩摇头。兵荒马乱的,别说是从山东逃难出来的姐姐,就连风雨镇的叶英三人,他也寻不到踪迹,眯着眼瞅瞅对面之人的脸颊,意外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把胡子蓄了,我都没注意到。”   杨宁摸摸下巴,“男人嘛,这样才够沧桑。”   “在我这个老人家面前,你沧桑个什么。”没大没小。   杨宁一握腿边的长枪,“等打跑安禄山那个龟孙子,我就把胡子剃了。”   这算蓄胡明志么?几只老鸦当头飞过……李承恩哼道:“说起来你那只大雕呢?”自杭州再回巴蜀就没看到那只笨蛋了。   “放归深山了。”杨宁的口气颇为怀念,“我没法一直照顾它的。”   也是,那只雕太凶悍,折腾起来,非把天策府闹个人仰马翻。李承恩拍了拍衣上尘,起身从凌烟阁顶一跃而下。   “走,该是迎敌之时了。”   “大哥。”   听到昔日称呼,李承恩回过头,“嗯?”   “我家梦阳有孕了。”   “真的?”明知要克制大喜大悲的情绪,李承恩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行啊,你默不吭气地当爹了。”   随即,他的半边身子一麻,疼痛倍增。   “上次她走时让我给孩子想名。”杨宁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可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就耗到了现在,要不你帮我想个。”   李承恩低喘,“想不出就慢慢想,十月怀胎还怕没有机会么?”   “我就是怕——”   生怕他说出不好的话,李承恩一抬手,“停,让我想个。”   杨宁忙不迭点头。   “女儿的话就让你媳妇自己取。”李承恩沉吟道:“男孩的话须当‘顶天立地’,叫‘杨天’如何?”   天——杨天——杨宁大笑,“好,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叫杨天!”   “那回头就亲自告诉你媳妇去。”   叶英救下一个美丽的妇人。   她衣衫不整,狼狈不堪,若不是心剑快如闪电,人就被那些屠村的狼牙拓羯侮辱了。饶是如此,地上的血也见证了她之前的反抗有多激烈。可惜,终是不行,在她合眼之前,把身子吃力挪开,剑思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婴儿。   “夫人……”剑思抱起婴儿道:“这是你的孩子么?”   妇人摇摇头,“不,奴不知这是谁的孩子……好在……他刚才没哭……”不然,那群畜生不如的东西定会下毒手。   “没事了,夫人,他睡得很香。”自幼失怙的剑思鼻子一酸。   “那就好……”妇人气息奄奄,“奴一家逃难到洛阳,没想到……中途走散……希望奴的孩子……也能遇到好心人……”   “洛阳是进不去了。”叶英低低道:“现在外围全是狼牙军。”   妇人喘息道:“原来……他也被困了……”   叶英一怔,“夫人说的可是北邙脚下天策军?”   那妇人抬眼看看他,微微笑了,“是……奴的弟弟……在……那里……”   “夫人!”剑思惊唤,可那妇人再也没有应答。   叶英的心没来由一颤,“你看她身上有何饰物。”   剑思明白,战乱的岁月里,多少人流离失所,没一个信物,日后如何寻亲?既然遇到了便帮这夫人一次吧。为免杀死的狼牙拓羯引来更多狼牙军,他们只得草草将人入土为安,撤到风雨镇外三十里地较为安全的土地庙。   “庄主,现在怎么办?”剑思没了主意。   突如其来的叛军,令老百姓措手不及,包括他们在内,都没想到局势会恶化得那么快。如今洛阳城不保,连天策府也身陷囹圄,而他们在外面什么忙也帮不上,几次想要夜探北邙山最后都无功而返。   天策府外全是沟壑,枪林箭雨,委实难以靠近。   “回庄。”   “那——”剑思迟疑,“小姐那位朋友怎么办?还有李将军——”   “洛阳内外的人生死未卜,即便留在这里无济于事,回去做该做的事。”   在睡觉的叶婧衣被兄长唤醒,迷迷糊糊地问,“大哥,又要走了么?”这些日子,他们在不停地搬来搬去。   “哥哥带你回家。”叶英轻声道:“大家都在惦念你。”   “好……”   然而,走出破庙即将上马的叶婧衣忽又回过头看看洛阳的方向,喃喃道:“大哥,我好像有什么东西忘在了那个地方。”   面对失去部分记忆的妹妹,叶英心中陡沉,道:“哥哥跟你一样。”   他也遗落了什么在洛阳。   一路上遇到不少难民,大多是从北方往南边跑的,偶尔也会遇到往北去的,说是做点小买卖,机不可失……居然什么钱都赚,剑思气不过,想教训他们,却被叶英喝止。   这样的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每个人都只能在危急关头做好自己,其他人就各行其是吧。   一到藏剑山庄,那几位当哥哥的自是将失散多年的叶婧衣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激动,只有叶英径自去往名剑堂,摆了三牲,祭拜先祖与剑宗欧冶子,并命门下正阳弟子潜入西湖取出血铁以及湖边的寒泉,统统带至剑庐。   闻兄长亲自开庐,叶炜赶了过来,扑面的热浪使得从不涉足洗剑池的他有些吃不消,遂站在后面问:“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去开武库,清点庄中所藏兵器。”   “是要送去洛阳么?”如今北方大乱,各门各派皆有应对,藏剑山庄虽是偏安江南一隅,但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这点他心知肚明。   “不是。”叶英冷眼微垂,“要送去朔方军。”   “为何?”   叶英以冰泉淬剑,须臾,道:“只有朔方军收复长安,围在洛阳的狼牙军才会首尾难顾,选择撤兵。”   “那……我去送吧。”叶炜正色道。   叶英握剑的手一顿,“你许多年不出梅庄了。”   “今日再见小妹,恍如隔世,不知不觉间她都那么大了,而我——”叶炜低头凝望自己的手心,“居然浑浑噩噩这么多年。”   当年那个对兄长说,要名扬天下,建功立业的无双剑到哪里去了?   他已辜负了太多韶光。   “那我们几个就多买点粮食衣物来赈济灾民吧。”   叶炜一回头,见叶晖、叶蒙还有叶凡都站在阶下,他家最小的弟弟在婚后成熟多了,“哥哥们所言极是,当初,爹说小妹若能平安归来,就算散尽家资也在所不惜。君子一诺,眼下正是咱们付诸于行的时候。”   哥几个纷纷一笑。   藏剑的弟子或随叶炜前去西线,或随叶晖各处赈灾,一时间,偌大的藏剑山庄格外冷清。日以继夜赶铸兵刃千余把的叶英在出剑庐后一病不起,大夫说是心力交瘁之症,切不可再劳累伤神,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躺在榻上一言不发。   午后,罗浮仙端着药膳从小厨房走进楼里,彼时,山庄总管及各院管事都在请安,二庄主不在的日子,所有人都会循例给大庄主汇报每日收支还有人丁增减,那衣衫单薄的人坐在榻上默默听着,倏然,睁开了眼。   “庄主?!”   “至德……元年了。”原来,洛阳已被围了那么久,连一向无所不知的隐元会也没办法靠近前线,里面的人是生是死,彻底成谜。   他们又可知外面换了人间?   固然是新帝登基,依旧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罗浮仙苦笑,让婢女拿来篦子,“奴给庄主篦一下头吧。”可是,当托起手中稀疏的银丝,又是一颤,轻若无物的雪白头发竟从指间悄然滑落,掬了数次都无法用簪子绾住,她不觉潸然泪落。   “发簪不好用了,庄主,奴去给您挑个新的。”   叶英恍若未闻,下了地,绕过一头雾水的管事们走到墙边。他想起当年有个人就这么倚在窗前,笑着对自己说:“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到底还是人各一方,初不识,终不见。   贰拾伍   这种拉锯之战是从何时开始的,李承恩也有点想起不来了。   自从被狼牙军包围,他睡的时辰就很短,可就在这短短的个把时辰里,比什么都累,他被魇住了,杀不尽的敌人将他重重包围,每次都要身边的侍卫以针刺人中,才能将他彻底唤醒。所以,到了后来,他几乎无法合眼。   天策被狼牙军从各个方向进攻,按军师之令,府里的将领化整为零,分别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中,多方支应。   斥候三五不时就在换人,可见死伤惨重,最初李承恩还会问一句,后来也不再多言。秀坊七姑娘杀了进来,她险些被安禄山手下的阿史那从礼所伤。因拒绝了亲事,李承恩总对她怀着一份歉意,但不管是烛龙殿也好,还是前线也罢,这姑娘就跟拼命三郎似的,总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不得不说,他从对她头疼转为敬意了。   “李承恩。”她双剑回鞘,“别再跟我说什么女子不宜冲锋陷阵,你听好了,如今天下大乱,本姑娘连男孩子都收入了七秀门下。”   李承恩诧异道:“七秀不是不收男……”   “是啊,陈规不就是拿来打破的。”小七瞥他一眼,也有几分心惊,“你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憔悴?受伤了么?”   “我没受伤。”李承恩扶着案角站起来,“姑娘来得正好,之前是李某得罪了,眼下正有一计还需援手。”   小七性子豪爽,拍拍胸膛道:“尽管说,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会帮。”   “会哭么?”   “哈?”李承恩喘口气,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小七听到一半就瞪大了杏眼。   李承恩郑重其事点头。   “好吧。”小七妥协了,“虽然本姑娘觉得太不吉利了,但你若觉得行得通,那就来吧。”   “哭得出来么?”   “试试呗。”她揉揉眼,“多想几次被你拒绝的事,姑奶奶就是条汉子也会哭的。”   “抱歉……”   “哼,收起你没什么诚意的歉意吧。”她没好气道:“说起来,刚从府门往里闯时,我看到断后的人是曹将军。”   “是她。”   “营里的人说,与她对阵的敌将叫曹炎烈,是她哥哥?”   “嗯……”   “她哥哥是汉人,怎么会投靠安禄山?”小七十分同情,“曹将军一定很难过。”   “恐怕没有她难过的余地。”李承恩淡淡地向秦王殿的方向望去,“天策随时有倾覆之险,谁也替代不了谁,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呢?”   李承恩收回眸光,朝她颔首,“我亦如是。”   “喂。”手心被放了一个蜡丸,小七纳闷道:“这是什么意思?”   “若最后得以安然撤离,姑娘帮我把这个交给朱军师,要他不得有误。”   “为什么你不自己给他?”小七心里咯噔一下。   “李某另有要务。”他道:“怕是分身乏术。”   “姑奶奶为什么要给你当跑腿传话的?”她怒了。   “七姑娘大义。”   不日,天策府的大统领就没从睡梦中醒来,这次,不管医官怎么刺人中都没用。小七姑娘哭得跟泪人似的,谁也劝不住她。这消息一开始还被副官压着,后来,也不知被谁走漏了,整个营盘上下军心大乱。   三更天,守在营账里的小七趴在棺椁边,边抽噎边留心四周动静,心里嘀咕:奶奶的,本姑娘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要是没能办成,我可跟你没完。   这时,一阵奇怪的香味飘了过来,她刚一动,便失去知觉。有黑衣人从帐子顶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近前,推开棺椁,探了探躺在里面之人的鼻息,又在他的脉上按了数下。这才确定了什么,伸开五指,刚要赤手拧下李承恩的头颅,自己的脖子一凉,随即脑袋滚落在地。   原来那昏迷不醒的七姑娘竟又醒了,手中双剑还在滴血,脸上却是再冷冽不过。   “哼,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耍小手段,还嫩点!”她回身扒开李承恩的前襟,取下胸口扎着的几枚针,“喂,快醒醒。”   须臾,李承恩睁开双眼,“……怎样?”   “被你说中了。”小七道:“果然是个黑齿的。”   李承恩翻身坐起,看了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家伙,啧啧道:“七姑奶奶,你下手也太狠了,好歹留个活口,李某也好问问。”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人赃并获。”   “不是……”他还要确认一下自己的咒是不是真的像拿伞上的竹片所说,找到下咒的人就能破除。   “那是什么?”   看看她哭肿的眼睛,李承恩心下不忍责难,笑了笑道:“不……你说的也是。”   这是小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笑容。   她问过李承恩,你诈死,怎么其他营地的将军都没反应?难道你知会过他们?当时李承恩摇摇头,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管谁死都不能擅离职守。后来,前方又有噩耗传来,谁也不晓得如何启齿,李承恩察觉到那股氛围,静默半晌,才问了一句,“是谁?”   几个副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求助的眼神投给了七姑娘。那么爽快一个女孩,迎着马上男人的眼神,也有几分扛不住。   “是……是杨将军。”   “……”   李承恩淡淡地嗯了一声,居然什么也没说。   “喂,你不等他们来?”小七牵着马时不时往硝烟弥漫的北邙脚下张望。   “不等了。”李承恩向她致意,“有劳姑娘代我转达先前所托。”   “你去哪里?”   “睢阳。”   小七不解,“那里不是神策军驻守的地方?”   “正是。”   “可……我记得神策与天策不和啊。”   “狼牙军多位将领折损于洛阳,必然不会久留,而你也说了新帝登基,他定会下旨要天策军残部入京。”   “这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安禄山造反,朝廷仅剩长江、淮河流域的赋税支撑军费,而睢阳是江河流域的重镇,若不是有大将坚守在那里,叛军无力南下,江南早就完了。   李承恩怕她又跟上来,轻描淡写两句就走了。   如他所说,狼牙军受到援军与天策军夹击,匆忙撤兵,圣旨晚到一步,没能阻止李承恩分兵睢阳,也没能拦下前往成都的朱剑秋等人。可是,杀出一条血路进入睢阳的李承恩,完全忽略了肩背上插着的箭镞,反而被城中的景象惊呆了。   他猜到睢阳的情况不比天策府好多少,却没想到已至这种地步。守城的将士一张嘴,口中皆是断齿与血丝,原来,锅里捞上来的烂肉,是一只人手,五指涂着褪色的蔻丹,散发出腥膻气味,饶是跟李承恩来的都是天策死士,见到这一幕也为之晕眩。   “张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守城的大将也不去看埋头狼吞虎咽的将士,径自冷笑,“树皮吃了,纸张吞了,皮质的铠甲都煮了,大家还能吃什么?”   “那女子是何人?”一旦开了头接下来会轮到谁?   “鄙人之妾。”   “……”森冷的寒意袭来,李承恩头皮发麻。他带来的干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睢阳将士能撑到现在,竟是人烹人?   守城将军眯起眼,“你来我这儿,莫非天策失守了?”   牺牲的弟兄一个个在脑海中闪过,李承恩攥紧拳头,道:“不,是援军已达东都,再几天,应该就会来给睢阳解围。”   “援军……”此话一出,瘫坐在地上的守城军士都是一震,巴巴瞅着李承恩。   守城将军仰天大笑。   “好,好得很,李统领,虽然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却还没有并肩作战过的机会,这次倒是看看谁能撑到最后。”   “正是!”   撑得一时便是一时,但愿援军……快些来到。否则,再有老弱妇孺当着他的面被一一分食,这要情何以堪?!   至德二载,十月。   洛阳被援军收复的消息一经传出,背井离乡的人都心急火燎往回赶。由于东边的睢阳一带还在打仗,北上的人走不了水路,不得不绕道而行。但是,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比先前还要残忍的屠杀,洛阳城内外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一位白发剑者按剑而行,沿途剑如雨落,斩杀百人,护着从城里撤出的幸存百姓,往虎牢关方向行去。   冷不防,人群中有谁唤他——   “叶大庄主?!”   剑者侧过脸庞,因眼睛无法视物,只凭听觉行事,“阁下是?”   “哈,想不到还有再见之机。”汉子的声音很是粗犷,“边走边说,回纥人要追上来了。”   剑者微一沉吟,点点头跟上去。   在进到天策府以后,那久经磨砺的大门暂时把追兵堵在外面。尽管攻城用的楼车都被破坏了,回纥人借着狼牙军在时搭起来的鱼梁道往上爬,好在城墙上尚有一些滚木,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便轮流拽着绳子往下砸,勉强算是撑住了局面。   当初巍巍壮观的秦王殿已成断壁残垣,汉子靠在石柱边,绑紧胳膊上的一条条绷带,“别说洛阳的百姓想不到自己会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怕是天策的人也想不到,他们费尽心力抵抗了那么久的地方,又被重重包围。”   “你究竟是谁?”剑者问。   汉子不答反问,“叶小姐还好么?”   “你是卫栖梧——”剑者脱口而出。   “庄主睿智。”卫栖梧一哂,“先有建宁王拖延,大理寺才没有对我下手,后来洛阳被安禄山占据,他放出了牢狱中的诸多钦犯,要我们归降狼牙军。”   剑者皱了皱眉。   卫栖梧大笑,“庄主不会以为我真如他所愿了吧?”   “你没有走,还在回纥人手中救出这么多百姓,自然不会降他。”   “那你为何这般神色?”   剑者道:“我想知道天策的情况。”此地人去楼空,究竟是何状况?   “啊。”   听到那声喟叹,剑者握剑的指节泛白,“如何?”   卫栖梧摇头,“也难怪,你在南方是不清楚中原的情况。狼牙围攻天策府,天枪战死,那位女将军曹雪阳被她哥哥重伤……哼,自己的兄长居然投靠了胡人,心中是何滋味。不过,他们撑到最后,也算铲除了安禄山手下多员大将。”   剑者追问:“其余人呢?”   卫栖梧看了他一眼,“没人知晓他们撤到哪里。”   剑者深吸一口气,佩剑还鞘,伸手摸着被火焚烧过的黑色瓦砾,神情木然。   “庄主与其关切天策军,倒不如担心一下眼前。”卫栖梧四下张望,“这里没吃没喝,都是些老百姓,撑不多久……啧,回纥人安敢如此嚣张?”   好胆子敢对天朝趁火打劫。   “是朝廷允的。”叶英开口,“许诺他们帮着援军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若非藏剑山庄多与西域商客往来,他们弟兄多少能听懂一些外邦话,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卫栖梧大怒,“岂有此理,这样的唐皇保他作甚?”   “他保的是大唐。”   “庄主说什么?”卫栖梧一怔。   “没什么……”叶英回过神,“若能脱出此地包围,请阁下到藏剑山庄一趟。”   “她是千金小姐,我是江湖草莽,本就该相忘江湖。”卫栖梧一反之前的落拓,面露苦楚之色,“现在她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倒是正好。”   “你不是她。”叶英并未多劝,“莫要擅自为她做主。”   闻言,卫栖梧细细打量一身白衫劲装的他,“叶庄主你究竟为何而来……”他不至于为了一个江洋大盗涉险。   叶英摩挲手上的韘,抵在唇边呢喃——   “但为君故。”   这里虽没那个人,却有其拼命保护的一切,他不走,便是要留下来等一个水落石出。等待最为煎熬,尤其是疲劳与饥饿交织之际。在卫栖梧替下他后,叶英回到秦王殿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稍事歇息。这番北上,他谁也没带,只有佩剑护身,沿途不知救过多少人,也不知杀过多少人,但在碰到挂念的人之前,根本不敢停歇。   阻止了回纥人一次又一次冲击,渐渐地,他们不再有所动作,可府内的人们乱了阵脚。   病弱的老叟倒在旁边,叶英从手心划开一道伤口,喂他饮血,竟有多人眼露凶光扑将过来。他们近不了剑者之身,就互相撕打,直闹得血肉模糊,你死我活。   剧痛袭来,叶英垂下头去,蓦然发现是老叟咬住了他。恍惚间,听到耳边传来低沉戏谑的调侃,一个人在说:叶英啊叶英,何苦呢,你这样的豪门公子,本该在天泽楼外舞舞剑,闻闻花香,逗逗猫儿,干嘛跑来这里给人欺负。   “欺负?”   世间只一人欺他最多,别人谁敢对他造次?   可那个人又在何处——   不是说让他等他么——   当卫栖梧将他与那老叟分开时,叶英已然麻木。终于,守在外面的回纥人退了,一个手持圣旨衣着华贵的男人带着铁卫来到天策府。   他左看看卫栖梧,右瞅瞅叶英,嘴角含笑,“两位别来无恙?”   “李倓。”   “建宁王?!”   “江湖中人讲究知恩图报,我带兵解围,你们不该谢我?”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东倒西歪的老百姓,“不然,再过两天这里也跟睢阳的状况一样——人吃人。”   一道寒光闪过,剑气擦破建宁王俊美的面颊,朱红坠地。铁卫见状一拥而上,对叶英亮出了兵刃。   建宁王抬手抹去血丝,挥了挥袍袖,铁卫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   “叶庄主?”卫栖梧也不解他为何对皇子下手。   “朝廷废了‘破立令’。”叶英道:“那位陆教主把手中的半份山河社稷图给了你父皇,还剩下半份则在洛阳的宫殿里。”   他没忘巴蜀一行,为那图,有人受了多少伤。   建宁王好整以暇,“所以?”   “洛阳陷落后,图落入安禄山手中,你需要他帮你盗出来。”   “心剑真是洞若观火啊。”   为救心爱的女子,卫栖梧接二连三被人利用,没想到连死都没能死成,反而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不会再成为一个傀儡!”   “那本王也不介意再送你回大理寺。”建宁王维持着优雅的笑容。   “看来大理寺没有被回纥人血洗。”   叶英一句轻讽使建宁王敛去笑意,“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又懂什么?”   “我是粗人。”卫栖梧忍无可忍,“但,太宗皇帝不是最喜欢孟夫子那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吗?身为子孙……你们不过如此。”   建宁王指尖动动,到底没有发难,撇唇道:“父皇与太子的决定,本王无权干涉,如今长安与洛阳皆已收回,更有当朝公主下嫁回纥,你等江湖人士,不可再伤友邦之人性命,否则定当重罪。”   原来,是用一位公主来打发回纥,想起之前那位可怜的荣义郡主,叶英与卫栖梧不约而同冷笑出声。   建宁王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哦,忘记说,天策残部日前已达成都。”   叶英倏然松了口气。   成都,绕了一圈,他们还是随那位太上皇入川了么?也好,至少蜀中安全无虞。   “不过……辅国大将军李承恩不在其列,他擅自前往睢阳,父皇已革去他统领之职,念在多年战功又已战死的份上,不予追究,你们若要祭他,可以到天策府东北角的将军冢拜一拜。”   叶英五雷轰顶如坠无间,身形一晃,“你说谁战死?”   “本王说谁庄主不是很清楚么?”   叶英从未这么愤怒,此刻,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何罪之有?!”   “本王承认,李承恩带兵在天策坚守数月难能可贵,更懂得他为何要去睢阳——”建宁王无奈道:“但是,他错就错在私自调兵。”   一定没人告诉过你,御赐的,即便是鸩酒也要说皇恩浩荡么?   昔日李承恩之话,言犹在耳,叶英眸光陡利,不单是建宁王,连身畔的卫栖梧也是一惊,几乎以为他是可以视物的,是在死死瞪着李倓。   “睢阳守城之将是神策出身吧。”   剑者字轻意沉,一语道破玄机,卫栖梧恍然大悟,“他是宰相杨国忠旧部,难怪,难怪你们收复洛阳而不东援睢阳!”   马嵬驿之变,不能除掉所有与杨家相关的人,于是,朝廷不仅无视回纥人屠城,还眼睁睁放任睢阳的守将兵士去死,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斩草除根!然而,有一个人放下了昔日天策与神策的恩怨,在天策经历一场血战之后,立即带兵前去驰援睢阳。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故此,那驰援之人就成了罪人?哈,哈哈哈,若当真苍天无眼,那他这一世目盲又何妨——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终章   卫栖梧造访藏剑山庄,随之带来一个大消息,那就是建宁王被赐死了。   “罪名是谋害太子。”   卫栖梧觉得好笑,以李倓的能耐,他必有千种办法可在圣旨下达之前杀死太子,甚至是位子更高那位。   “那么原因只可能是……”   “他没想过。”   就像建宁王说的,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帝王家为何会手足相残天伦梦碎,饶是一世谋算,终也抵不过祸起萧墙。   傍晚的西湖,烟水茫茫,霞光万丈,叶英在天泽楼前静坐。他手里握着一个埙,约是很久没有碰这东西了,有些陌生,而上一次,还是在白崖村为一个人吹奏。   “大哥,又快到名剑大会了。”路过的叶晖忍不住提醒。   他的腋下夹了一叠账目,这几年,庄园的收成只有原来的两三成,既要铸造兵器支援前线,还要四处赈灾,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愁白了头。   “是快了。”   “眼下战乱未弭,要不要咱们中止一次?”   “不必。”叶英把埙交给罗浮仙,让她收进箱子里。   叶晖一愣,“收起来多不方便。”   “我不会再吹这个埙了。”叶英别过脸,“晖弟,关于名剑大会之事,照常举办。”乱世中方显英雄本色,江湖后起之秀辈出,十年一剑,藏剑岂能辜负?   “好,那这次需要什么,我去筹备。”   “你不必忙这些。”叶英道:“我会让正阳弟子去找的。”   “大哥……”   “你们都去吧。”   摒退了所有人,他一个人来到树下,轻轻扶着石碑,道:“叶某答应过的,必然做到。”   等他,就是等他,君子一诺,至死不渝。   而奉大庄主之命外出寻找铸剑矿石的正阳弟子,则遇到了一件十分稀罕的事——   据说某座山下有个村子。那日,从天而降一个男子。确切讲,是被大水冲到下游来的,好心的老丈将他救至家中。奈何此人身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口中时不时喃喃两字,大家也问不出什么,干脆就以那两字呼之。   男人醒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下地,可伤势太重,走不了半步就又昏厥过去,于是,老丈与儿子重新把他拽回床板上。   男人再次苏醒,老丈对他说:“外面在打仗呢,俺村的村长把路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出,你还是安心住下来吧。”   村里没什么好药,男子的伤恢复得极慢,连说话走路都相当费力,这一住就是冬去春来又一年。直到山外来了几个年轻人,清一色身着金衫,是乘滑翔翼落地的,还笑嘻嘻说自家五少奶奶教的东西真管用,难怪唐门弟子都喜欢用这玩意飞来飞去。   村里的孩子吓得到处跑,年轻人想问一问路都很难,好在年纪大一点的且出去闯荡过的,还算有点见识,遂鼓起勇气来问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   “老人家别怕。”为首的年轻人笑道:“在下与同门是从江南叶家来的,因为名剑大会要到了,我们大庄主铸剑缺少一种矿石,听人说睢阳山区里有,就来找找看。”   老人根本听不懂他的话,驱赶道:“山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走吧!”   “我们没有恶意,只想确认一下——”   “再不走,别怪老头子叫村里最厉害的人打你!”老人用力敲敲拐杖,“叶英,叶英,快把他们赶走。”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无惊讶,“老人家,你说谁是叶英?”穷乡僻壤出刁民,怎会有人跟自家大庄主的名讳一样?太巧了吧。   是时,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完-   巴陵夜话   桃丘正盛,灼灼其华。   由小一辈做东,叶家上下在巴陵玩了一天,三三两两散去,各自寻觅食材,一时间只剩下小亭子里的李承恩与叶英。   荷叶田田,几只桃花蛙跳来跳去,煞是可爱。   “怎么不说话?”   从刚才到现在,身边的人都沉默着,李承恩有些纳闷。   “你刚才讲给他们的故事……”叶英淡淡道:“那位守城将军杀了自己的侍妾,还让部下将之分食,那与城外屠杀百姓的军队有何区别。”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李承恩摇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果那座城池失了,会死更多的人。”   “换成是你也会这样做?”   “李某自问……做不到。”他走出亭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映秀湖的水,“千百年后,那位将军必然饱受争议,但,的确功在社稷。”   “这就是你当初不惜违抗圣旨,也要带兵前往睢阳的原因?”   “睢阳六千人对抗十三万人,结局可想而知。”残部从天策撤出之际,他选了一批家中无牵无挂的死士跟随自己,其余人全都奉他之令前往成都的太上皇驾前待命,否则,事后无论生死都只有过没有功,受到连累的人会更多。   叶英默然。   正阳门下弟子将李承恩从山中带回藏剑山庄那晚,他与他枯坐半宿,怔怔出神。待天光绽亮,叶英把在洛阳郊外救的妇人所留之物推到李承恩面前,那男人只说了一句是我姐姐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好像生死都已随着光阴消逝而淡去。   ——是吃了鬼医的药吧!   人还在就好,叶英一遍遍地忖度。   隔天夜里他被数声“姐姐”吵醒,推了推楼下隔间里的李承恩,他毫无察觉,亦未苏醒,却是泪湿沾襟无法自持。   叶英不是军人,不了解军人死国是多大的荣耀,也不知守护千家未能保住一亲是何滋味,他只在那个当下阵阵揪心。   原来,心不是死了,而是在绝望之下埋得太深,难以察觉。   “怎么又不说话啦?”李承恩把一动不动的人推出来,“四处走走吧。”   亭前的石路不易前行,他牵着他的手上岸,桃花如云蔽日,似锦铺地,令李承恩想起了叶英楼前那棵海棠。   风起时,纷纷扬扬,乱花迷眼。   “唔……还有一件事。”   “嗯?”   “那时在山里,为何他们都唤你‘叶英’?”   李承恩双手捧起他的面颊,落下一吻,“我的大庄主从不是小气之人吧。”过了这么久才想起追究么?   叶英偏过脸去。   “好吧。”他低笑,“那是因为他们听到我在昏迷时唤过你的名。”   “但你后来醒了。”为何将错就错不去纠正?   “叶英。”李承恩的嗓音沉了下去,“我觉得那一战必死无疑,从未想过还能保住性命,昏昏噩噩中,只觉一切都如泡影。”顿了顿,“重伤时见不到你,濒死时见不到你,那么能听到你的名也是好的。”   再后来,习惯了就戒不掉了,好像这样一来,他们就从未分开。   “……”   好歹给点反应啊,那么深情的告白,不是听睡着了吧?   “叶——”   李承恩话音未落竟被叶英按下后颈,主动堵住他的唇。美人在怀,如何把持,他刚要把舌头探进去,却被生生推开。   “你没告诉我,鬼医的药你吃了没。”若吃了,为何还能动情,若没吃,他是如何承受下那一次次生离死别?   “记得那把伞么?”   看来今天是个踏青的好日子,也是一个翻旧账的好日子。   “伞?”   “我在洛阳城让一个小孩子交给你遮雨的伞。”   “记得。”   “伞的主人留了竹片给我,上面刻了字,说她从安庆宗处得知,安禄山的拜月长老黑齿元祐一族,在施咒者死后,诅咒不攻自破。”   “你找到了那个人?”   “嗯。”   说起来只有一个字,而付出多少代价犹未可知。叶英不再细究,可方才的事也没法继续了,小辈们陆陆续续回来,一行人至巴陵郡包下的老宅投宿。   半夜,李承恩又从梦中惊醒。   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也习以为常,反正命能捡回来都是奇迹,至于终日被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纠缠,又算得了什么?叶英枕在他肩上尚未醒来,李承恩轻轻抽出有点酸的胳膊,在他呓语时轻吻了一下那微张的唇,恍然意识到肚子有点饿了,便出屋找了一圈,结果晚饭吃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索性到河边下水捉鱼。   “什么人?!”察觉有人跟踪自己,他掷出木杈,将探头探脑的小家伙揪了出来。   原来是叶英正阳门下最小的弟子,也是当年他姐姐救的那个婴儿,一眨眼,长得快到他腰间高了。   “李——李将军——”小孩子期期艾艾涨红了脸。   “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跟着我做什么?”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烤鱼,“是不是闻到香味了?”小鼻子够灵光的。   小孩子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吃吧。”   也不管是不是那么回事,他把架子上烤好的鱼送到那只小手里,一大一小,守着婆娑月影,听着瀑布水流,吃着野味山珍。   小孩子一瞬不瞬瞅着那身形昂藏,鬓发星霜的男子,莫名哭了。   李承恩捏住他的鼻子,“有的吃还哭,让你师傅知道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他徒弟。”   小孩子泪如泉涌难以止歇。   李承恩好无奈,他对孩子不如杨宁有办法,那小子在的话就不费吹灰之力……还有,即便战乱平了,也坚决不能让他剃胡子。到时,他们俩站在一起,他就不信还会有孩子像叶琦菲那样喊杨宁哥哥却唤他伯伯。   如果……人还在……久远的记忆被勾出来,李承恩按住了隐隐作痛的眉梢。   “呜呜呜呜呜,我知道没人信我的话。”   “欸?”   小孩子委屈地扁嘴,“我真的没说谎,我可以看到好多他们看不到的人。”   李承恩愣了愣,他不是不明白小孩子的话,只不过,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对鬼神之事已看得太淡。   “你跟着我,是看到了我身边有什么?”   小孩子对对手指,“你信么?”   “信。”李承恩道:“你帮我转告一句话好不好?”   “什么话?”   “有一个人,我让他等了太久——”自己半生戎马,枪挑无数逆臣贼子,却都不及目睹那睢阳城里万人被食的炼狱之状惨痛,他没有阻止,也无法阻止,被人怨,被鬼恨,有何怪哉?“但既是命不该绝,谁也拉不走我。”   大不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李承恩手上那枚由叶英亲铸的韘散发出幽幽蓝光,一阵凄风过境,桃花漫天,一知半解的小孩子说,周遭什么也没了。回到住处爬上榻,见叶英还在沉沉睡着,李承恩想起方才的事,将他搂进怀里晃了一下,“叶英?”   那人轻轻地应了。   “你跟我说,蓝晶魔脸只用来装矿么?真的不是百鬼辟易?”不止一次了,上回在睢阳战场上,他被敌军围攻,落下悬崖顺水漂流,隐约见到奇装异服的家伙围着自己打转,也是手上的韘散发出光芒,随即一切如常,他就醒了。   “爹不让装别的。”叶英模模糊糊说。   “不是这个意思——”   这人怎么就那么会打岔呢?可那消瘦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分明又是全心依赖。李承恩心尖一酥,把先前的疑问丢到九霄云外,拉上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做完吧。”   “嗯?!”   “把白天在桃丘没做完的事做完。”他撩起他那头雪发,拉开贴身的衣物,若有似无地与之厮磨,“小声点就是了。”   叶英清醒了,徐徐低喘,“为何突然……”   “专心点。”   他与他,都不再年轻,多拥有彼此一分,便多一分满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股间狭小的地方被李承恩顶了进来,叶英不禁低吟,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李承恩含住他柔软的舌尖,吮吸纠缠,并托着那不堪一握的腰,缓慢地摇摆腰部。他熟悉他的身子,就像熟悉他的性情一样,以其最适应的节奏,一次次占有。   手指再度碰到了李承恩背上狰狞的疤痕,失而复得之感更甚,拱起腰,承载了他所给予的全部,叶英在嘶哑之际,逐渐攀至高潮。   “承……恩?”   “我在。”   “……嗯……”   天地之大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兵法有云   离开洛阳那么久,这一趟势在必行。   因为尚且是戴罪之身,不便公开露面,李承恩只能在联络到冷天锋与秦淑仪之后,悄悄回转天策。论起来,那一场血战,多亏以冷天锋的的玉锋针封住他的心脉,才能瞒过黑齿元祐的祭司,误以为他死在诅咒之下,进而大举逼近天策大营,否则,仍会受到掣肘。   重归故里,望着将军冢前立着的雪月枪,李承恩心如刀绞。   当年,残部撤退匆忙,没有办法从狼牙军手中夺回这杆枪,结果,雪月一度被安庆绪带回范阳老家,放在狼影殿里当成安禄山的打赏。   如今,枪又回到了天策,必是侠义之士所为。   “杨宁……”   他见枪畔放着一个篮子,显然是为寒食做的青团。他拿起一个,借破云而出的月色瞅了瞅,上面有符咒似的痕迹,不由得微微失神——   只有杨宁家的小媳妇才有这样的手艺。   说好了,从巴蜀归来,他要好好吃这小两口一顿,可惜始终没有机会。索性,吹去上面那层香灰,李承恩大口咬了下去。   “谁?是谁在那里!”忽然,阶下传来年轻人的喝问。   李承恩一皱眉,心忖,不是让冷天锋吩咐了,这个时辰不准任何人靠近将军冢的么?   “你是谁?半夜三更在此干嘛?”年轻人戒备地朝他亮枪。   李承恩无奈地一抬手,两下将他的枪缴了,“记着,你要突我,最好是先扶摇直上,一波打下来立即后跳,你看我也没马,怎么断魂刺你,那还不疾过来晕我啊。”   “啊……”年轻人呆了呆。   “天枪营新来的?”   年轻人下意识道:“是——”   “多练着点。”这个反应上了战场肯定要吃亏的,李承恩摇头,“兵器无眼,真刀真枪打起来没有重来的余地。”   “是、是!”说完年轻人摸摸后脑勺,“欸?你——你究竟是谁?”   “我不过是天策府一个老兵。”   “原来是前辈!”年轻人一听赶紧放下枪,毕恭毕敬向他施礼。   现在的新兵真好骗啊……李承恩抚了抚额,“起来,军营里没什么前辈后辈,叫我一声大哥就行。”   好久没人这么喊他了。   年轻人跟在他后面道:“哦,大哥,冷将军与秦将军都说,今夜不准靠近将军冢,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也在么?”   “我是巡夜的。”他傻笑。   李承恩眼皮都不撩一下,“巡夜的也不该走这边。”   “呃……”年轻人难为情道:“大哥,实不相瞒,其实我是迷路了。”   很好。   跟杨宁刚入天策之时像极了,不愧是天枪营的,李承恩给他指了个方向,“往南去,你就能回到大营。”   “多谢!”年轻人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大哥是老兵,那见过壮武将军杨宁么?”   “……为什么这样问?”   “我听了好多关于他的壮烈事迹,可惜参军太晚,没有机会得见。”年轻人颇为遗憾,“据说他枪法很是厉害。”   “是厉害。”提起天枪将,李承恩与有荣焉,“天策府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不然,也不会当教头。”可惜,他在明教受了太重的伤,导致后来迎敌时力不从心。   “唉……”   “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最大的殊荣。   “白天在人群中见过杨将军的夫人了。”年轻人不无惋惜,“真可惜,他们夫妻没能白头到老。”   真是梦阳……   “傻小子。”李承恩拍拍他的肩膀,“古人有句话——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没有相守到白头?”   年轻人迷茫了,“大哥是说,即便没有在一起,也能白头?”   李承恩笑笑没说话。   他与叶英,明明活着却分开了那么久,长相厮守若是必须,那又何来山盟海誓?   无惧白头,最怕相思。   年轻人沉思一会儿,攥紧拳头,“唔……那我也要努力学兵法还有枪法,将来才能保得了大唐,护得了她。”   她?哎呦,小家伙毛都还没长齐就有心上人了?   “人家知道你的心思么?”   “不知道!”   不——不知道还这么足的底气?!好样的!李承恩勾勾唇角,“兵法有云,攻心为上。”   得了心,人就是你的。   “是!”年轻人用力颔首,“攻心!”   不过,说笑归说笑,用情不是用兵,再聪明再算计都没用,前提还是要……   人家喜欢你才行啊。   李承恩想着想着,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完全无法抑制,年轻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面前这位大哥好像很得意的样子,连带他都被感染了那份欣喜之情。   出天策府时东方鱼肚白。   李承恩走在烟尘古道上,瞅着两边荒芜的废墟一阵怔忡。   曾经的风雨小镇只剩下空荡荡的屋舍,然而,在路尽头等待他一起祭拜女子孤塚的那抹金色身影,犹如拂晓之光足慰平生。   “姐姐……我跟他来看你了。”   譬如朝露   李承恩偶尔会想,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没在一起的时候天天记挂着,真的面对面过日子,就像上嘴唇哪有不碰下嘴唇的?   即便是他跟叶英也不例外。   比如上次,两个人忽然冷战起来,谁也不理谁,李承恩都有点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大概是自己把一卷兵书放在了床头,叶英起来时头发缠到了上面,便发了一顿火。之后,他找不到卷轴,也发了一顿火。再然后,叶英枯坐着不说话,他一个人跑去环湖碧舍练枪。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就认真了呢。   枪尖刺中稻草人,他倏然顿住,想起昨晚睡觉前叶英问他,是不是觉得日子就这么消磨了很可惜。   他说什么来的……再回天泽楼,人不在,问过罗浮仙,说是大庄主闭关了。   叶英跟他住在一起以后就很少闭关,尤其这几年,除了为名剑大会铸剑,连剑庐都很少去。他知道,当初一别给叶英留下了太深的伤害,尽管什么都没说,偶尔情动之时还是会抓他抓得很厉害,眼角沁出的湿意,不经意泄露了心底深处的患得患失。   唉,说好了陪着人家,他怎么会这么差劲呢?   于是连着数日早晚都往剑庐那边跑,也顾不得叶家人饱含揶揄的眼神,巴巴数着日子盼望叶英出来。   某天洛阳来人看他,是杨宁家的小子——   杨天。   这孩子的名还是他给起的,无论如何,看到他就像看到昔日的天枪将,心里那份欣慰难以言表。   十七八的少年郎,耍起枪杆子颇有乃父之风,非要跟李承恩讨教几招。   打就打呗。   只不过,这几年虽然没有疏于练枪,到底是岁月不饶人,没有年轻人的体力好,一上午下来还真是累得汗流浃背。在他落于下风之前,忽有一道金色身影跃至近前,剑柄一扫,将两人的长枪隔开。   “住手。”   “叶英?!”一见到心爱之人,李承恩当下忘了杨天还在,上去拉住他,“你终于出关了。”   叶英淡淡地应道:“我有东西给你。”说着,吩咐剑思呈上一把精致的弓。   “你闭关是为了……”   “我看你闲着也是闲着,可以用这个到郊外狩猎。”言罢,又对杨天道:“这位是杨少将军吧,不知箭法如何?”   “欸?!”   “何不较量一下?”   以枪法而言,李承恩便是年轻二十年,也未必是杨家枪的对手,但论箭法可就未必了。   杨天不仅不是李承恩的对手,还差了甚远。   少年人仗着资质好,有家传枪法傍身,天策府几位老将军又颇为宠他,还未吃过败仗,不免有点骄傲的心性。   这次在李承恩面前栽了跟头,倒真收敛几分,回去揣摩起来。   别人都走了,环湖碧舍只剩下叶英跟李承恩,剑者抬手给那把玩着弓的男人擦擦额汗,“好用么?”   李承恩点点头,“好用,不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老了?”在他输阵以前想尽办法帮他赢回面子。   “没有。”叶英不假思索道:“就算看生辰八字,也是我比你大。”   “我不是说这个。”他的叶大美人修习心剑,几十年如一日,风华绝貌,哪有什么老不老的?   “不服老不行啊。”李承恩站在木桩边感慨,“小孩子们都大了,你我怎么可能不老?不过……”   “不过什么?”   “这把弓又让我想起那年在白崖村第一次教你射箭——”说着,他抬起叶英的双臂,仿起昔日的场景,“永远都忘不了啊。”   叶英微微一笑。   是的,永远忘不了。   他永远是那智计绝伦有所担当的辅国大将军。   他永远是那最知他懂他的好情人。   永远……   夜里缠绵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甜蜜,在翻过叶英的身子之际,李承恩啃啮起他滑腻的肩,低喘道:“说到打猎,你想要什么呢?兔子?果子狸?还是棕熊?”   不不不,还是狐狸比较好,可以给叶英做狐裘。   叶英承受着体内的深深顶弄,下意识咬住手背,含含糊糊道:“都……好……”   “什么都好啊。”他最喜欢在这个时候欺负叶英,听他调不成调的呻吟,“说清楚,你要什么,我都打来给你。”   叶英被他拉开了手,无处可躲,低喃道:“那……日月星辰?”   “不行!”李承恩撤出一点而后大力挺了回去,“我不要像后羿那样悲惨,得紧紧抓着媳妇,不然升了仙怎么办。”   又不是嫦娥升哪门子的仙?他家男人越来越像小孩子,叶英有些哭笑不得。   这不,又舔起他的手。   李承恩爱拿他手上被咬的疤痕说事,那有人……几年战乱落了一身的伤,大大小小的毛病,几个月复发一次又怎么算?   不公平。   “叶英。”见身下之人走神了,李承恩摸着他因欢爱而红润的脸颊,爱怜地吻了吻,“我这么卖力你都没反应,太伤人啦。”   叶英缓缓回过神,两手攀上他的颈子,双腿一勾他的腰,夹得紧紧的。   李承恩先是一怔,随即贴上他濡湿的鬓角,弓身抽送,“好,一个日头算什么,你要星星就星星,你要月亮就月亮……”   有他在就什么都有。   叶英埋首在他怀里,放开了顾忌,浑然忘我地回应着。   就这样,交缠的发,一天又一天,从黑白相契,变成白多黑少,最后,全白了。   杨天又来过藏剑山庄一次。   不过,那是多年以后,他收到了来自藏剑的邀函,印戳是正阳两字。当走到天泽楼前,年轻的将军看到两个人坐在那棵海棠树下,一人吹埙,一人倾听,不知为何有点不愿上前打扰他们。   还是叶英先发现了他,派人把杨天叫到近前,说:“你们聊吧。”将披肩留给李承恩,就先进了楼。   杨天陪着发丝全白的将军喝了点酒,兴奋地告诉他,自己在天策演武大会拿了头名,然后,听他眯着眼,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当年,说着自己的父亲,说着他没领略过的万丈豪情,直到日薄西山,藏剑山庄沉浸在一片夕照的余晖里,方才止歇。   叶英出来接李承恩回楼用饭。   杨天唤他两声,但那将军已没了动静。杨天内心一颤,喉咙哽咽了。可叶英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平静地弯下腰,将那微风中岿然不动的身躯搂进怀里。   “将军……回去了。”   剑思の烦恼   会议时间:大唐至德年间   会议地点:藏剑山庄楼外楼   参会人员:除身体不好卧床静养的叶婧衣之外叶家五子   会议主持:叶晖   记录人:剑思   叶晖:这次开会的原因,大家可能都听说了,最近市面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批人,各种倒卖小本子,上面除了印有大唐驿报外不为人知的八一八内幕,还有各种花边消息和手绘图影。   叶凡: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叶晖: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咱哥几个就轮流上报,当然,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大哥。   剑思:……   卫栖梧:人红是非多,很正常。   叶凡:大哥你哪位啊?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卫栖梧:你妹。   叶凡:你妹妹!   叶晖:五弟,他是小妹的朋友。   叶凡:他妹的!   叶晖:剑思,不雅的删掉。   剑思:……   叶晖:总之,我们必须想出对策,不能让他们再拿叶家当噱头。   何方易:关外比较开放,基本上不会限制言论自由,除非事主本身向官府检举。   叶凡:兄台你又是哪位?!   叶琦菲:他是我舅舅!呜嗯嗯……   叶晖:柳二爷!请你不要再喂她吃糖果,牙坏了。   何方易:世上已没有柳浮云这个人,在下明教左护法何方易。   剑思:……   叶蒙:我三哥呢?!他怎么没来。   何方易:他来不了。   叶蒙:你对他做了什么?!   叶晖:四弟别冲动。   叶琦菲:爹还没起床。   叶凡:啥?这都晌午了。   何方易:我让你三哥‘好好’睡一觉也有错么?   叶晖:删掉,这种会引起误会的,也删掉。   剑思:……   叶晖:算了算了,沾亲带故,别计较那么多,重新回到话题上。   李承恩:什么话题?   叶凡:我去,你又哪来——李承恩?   李承恩:正是本统领。   叶晖:你……不会代我大哥来的吧。   李承恩:不愧是二庄主。   叶凡:我大哥不会也在睡觉吧。   李承恩:不,他在发呆。   叶晖:剑思,破坏形象的也删掉!   剑思:……   叶晖:好了,大家集思广益。   卫栖梧:要我说,把那些本子都给盗出来,然后统统烧掉。   叶凡:你一个人哪里偷得过来,杯水车薪。   叶晖:他们会再印的。   何方易:或者……将关外的刊物引进来,那种豪放的风格绝对会吸引关内人的注意力,到时自然没有人再关注你家。   李承恩:身为官府中人,本统领绝不允许你们引狼入室!   叶凡:切……你就是狼好么?还狼头头。   何方易:呵,据我所知,连官府中人都有私下购入那种小本子,尤其是关于叶大庄主与某洛阳官员的私密往来。   李承恩:啥?   叶凡:还有大哥平日发呆……不,抱剑观花的手绘都有。   李承恩:岂有此理!这种事必须坚决取缔,本统领立刻派人查抄窝点,一个不剩!   叶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查抄完了不还是会有新的小本子出现?   李承恩:引进关外刊物势在必行,不过,内容品质尚需严格把关。   叶晖:我藏剑山庄可以提供正规销售渠道。   李承恩:如此甚好。   何方易:你们这是官商勾结。   叶晖:删掉,删掉,剑思你记得把这段删掉。   叶凡:那开完会了吧?我回去抱孩子。   叶晖:解散吧,剑思,等下按照老规矩把会议记录交给我。   剑思:……   (从头删到尾了啊二庄主?!)   文仔の话   这本《不胜簪》的名字源于杜甫的“浑欲不胜簪”。   大约就是想写一写乱离,无论王孙公子,还是将军草莽,都在那个时代有着非做不可又无可奈何的事。   李承恩与叶英也不例外。   世上有那么一些人,倾盖如故,可以在相处不长的岁月里成为莫逆之交。   李承恩与叶英正是如此。   说到这里,有件事不得不记上一笔,某次跟基友争了起来,她说:我知道,对你的承诺最多,但做到的最少。   这句话让我印象太深刻了。   人啊,总会有力所能及,与力所不及的时候,就如李承恩对叶英,他希望可以陪他,让他不要再孑然一身,他希望可以用最真挚的热情拥抱他,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意,但没有办法实现之时,他能做到的就是不忘;亦如叶英对李承恩,他只有一个念头,要这个人好好的,不要死,哪怕以后面对的是一个无法对自己动情的人也无妨,但在失去那人之时,他能做到的也是不忘。   长相思,勿相忘。   原有太多来不及一一不到的事,然只要不忘,便不负初衷。   安史之乱是大唐避不开的劫数,在J3血战天策资料片里,最难过的也是杨宁将军之死。我并未细写,倒是铺垫了许多他在决战之前的琐事,想象着,他经历了最轰轰烈烈的生死,一定有着难以忘怀的过往。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天策的兄弟们,以及身为玩家的我们,都深深怀念着他。   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关于《不胜簪》,前前后后写了一年半,终于结束,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大家有缘再见。   BY 龙虾糖   2014.5.12   注:回纥屠洛阳与睢阳之战皆为正史。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